一句話都讓我羞愧萬分。我開始覺得我錯了,有一萬件事做錯了,我必須忏悔,求得她的諒解,她是我的恩人和主宰,她身上有奇異的光,若非來自神聖,也絕對超凡脫俗。若說她熱愛權力,她卻将寶座交給了我而非別人。若說她想要謀害我,她卻能容忍我握着寶劍,以最大的不恭逼迫她。我一定做錯了一萬件事,我該像所有已經過去的年歲,該像我曾經做過的那樣,只要她稍有不悅便長跪不起,直到她心情轉變。跪下吧,有一個聲音說,忏悔你所有的冒犯與不恭不孝。我望着她的眼睛,我正在接近一個洞口,那是密室,我沒有走進就已經迷失,我還在繼續迷失,失去判斷和理智,失去感情,在這個迷宮裏,我只有悔恨,只有将我碎屍萬段才能平息我犯下的罪,我沒有勇氣一直看下去,她眼裏黝黑的光譴責我,那黑色裏有一根鞭子在猛力抽打我,那瞳仁裏非同尋常的光漸漸變成了壓迫——哦,往日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再次成為地上宮殿裏的太後,擁有絕對的權力,她的一聲咳嗽都會令我心驚,她從鏡子裏折射的目光在對我說,你這個冒牌貨,我一手扶植的傀儡,你只是我兒子的替代品,別忘了,你只是一個親王的兒子,你的父親臣服于我,你的母親,是我的親妹妹。你怎麽會是皇帝呢?你永遠都不會成為皇帝,瞧瞧你,在我面前永遠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句話,每次見我,你都不由自主渾身戰栗。我從未責打過你,你怕我卻像畏懼神靈。你是一個缺乏勇氣的人,你羸弱,沒有自己的見解,甚至發不出自己的聲音——哦,這些話,這些聲音既出自這張猩紅的口唇也來自那深黑的洞穴,像閃電雷鳴般震撼着我。是的,是的,是的,我是一個冒牌貨,一個傀儡,我是我堂兄的替代品,僅此而已,我身上的龍袍不過是一身戲服,我在扮演一個皇帝,而不是真正的皇帝!
這些聲音快要擊碎我了,我扶在劍柄上的手開始戰栗,我雙眼含淚,雙膝發軟,想要跪倒。跪下去才是對的,舒服的,只要跪下去就會避免對決,戰鬥,和失敗,跪下去是最舒服的,跪下去……
“皇帝,握緊你的劍。”黑薩滿叫道。
但是我無法握緊。我雙膝綿軟,雙腿像雙手一樣戰栗不止。
“皇上,這裏有一個消極的中心……”我聽到愛妃的聲音。“靠近它,會失去信心、信念和勇氣。皇上,說話,發出你的聲音,說出完整的句子,你已經渡過了摩羅花海,只需再向前走一步。”
這聲音從哪裏來?
我重新将手放回腰間,握緊劍柄,再次感受那一片刺痛,我希望這痛楚再強烈一些,好讓我從這種蠱惑,這消極裏返回。離開這裏,或是脫離她的視線。
“跪下,載湉!”
不,我不是皇帝,也不是載湉,我來自另一個地方。我握緊寶劍,它刺入我的皮膚和骨骼與我合二為一,我不在乎我是不是一個冒牌貨,被寶劍選中的人,就是解除咒語的人,而我就是這個人,正在變得堅硬和鋒利。我已經醒來,我有力量擺脫過去。
“太後,”我說。“不錯,我是您選中的人,我接替您兒子的位置,我在扮演您的兒子,但我不是您的兒子。我是您的養子。做您的養子并非出自我的意願,如果我在四歲的時候能夠選擇命運,我不會選擇做皇帝。我願意留在醇王府,甚至願意被母親餓死。我樂意擁有這樣的命運甚于做皇帝——到底是誰選中了我,是您,還是受命運的委托?恐怕這是我們無法拒絕和預料的,我并不對這個皇位感恩戴德,因為我知道,我來這裏另有使命。這一點也許三天三夜也無法說完,可我明白,留給我的時間和機會也許只有這一次。不必再說了,聖母皇太後,我呼喊你,對着您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那個靈魂,我從未聽到過她的聲音,我很想聽聽她,一個女人和母親的聲音。您有過兒子,您殺了他,也殺了他的皇後,這樣的命運必将在我身上重演。現在,我要對着您身上的邪靈說,離開她,今天就是分出勝負乃至生死的時刻!”
我拔出寶劍,同時,我聽到黑薩滿手中另一把寶劍發出回應的聲響。
她愣住了。怎麽,你要殺了我?她的眼神在問。然而我不再理會她的眼神。我的每根毛發都豎了起來,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很快,李蓮英所說的那不可預料的事就會發生。這時,她将眼光投向李蓮英,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個忽然不慎咬了她的京哈狗。
“你們最終都選擇了背叛。背叛,可見,是最終的結果。可你們知道背叛的後果嗎?你們總有一天會嘗到背叛到底是什麽滋味。”
盡管李蓮英之夢握在黑薩滿手裏,卻無法阻止這奴才一身的奴氣,即便他大夢初醒,這身奴氣也無法驅除。那邊,李蓮英早跪在地上,縮成肉團,奮力從雙臂間擡起頭,仿佛那是他掙脫鐐铐用盡氣力而做出的反抗。
“太後,有人偷走了我的瓶子,而黑薩滿綁架了我的夢!”他帶着哭腔說,“太後,我一直在等着您的召喚,您終于來了。迫不得已,我跟皇帝說,我是他的奴才,這并不意味着,我背叛了您。這只是一個臨時的謊言。這宮裏只有我知道您威力無邊,盡管皇帝和黑薩滿已經渡過摩羅湖,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們能危害您的靈魂,您的靈魂是不朽的,這不朽還包括您的肉身。當初您選擇我繼承安公公的那枚綠扳指,這麽多年,奴才兢兢業業沒有出絲毫差錯,奴才将一切都照料地很好,唯獨忽略了一個細小的環節,那就是,在這宮裏,還有一小股不可思議的力量,而這力量偏偏來自本該與您一心一意的東西上。偏偏,唯獨這被我忽視的一小股力量,俘虜了我,使我成為階下囚。太後,他是瞎眼老薩滿未出師的弟子,他做了皇帝的隐身侍衛。太後,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您只要稍稍發威就可擺平這小小的禍端,這正是我為何帶他們來密室的原因。勝負很快就會立見分曉,老實說,我留意皇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皇帝的做法令奴才寒心,皇帝進宮時才多大點兒,是奴才一直在盡心盡力照料皇帝的飲食起居,奴才在這幾十年的光景中從未有過過錯,然而皇帝不念往日情分,卻将奴才看做仇敵!這一切還都只是小事,最為嚴重的,是皇帝和他的幫手,居然敢拿着兵器觐見太後,恕奴才直言,太後,您不得不防……”
“李蓮英,即便如你所言,我也終要報複你今日所為。”
黑薩滿一直背對着太後。此時,黑薩滿轉身,走近太後,直視太後的雙眸。
“葉赫老女,可還認得我?”
太後打量這一不速之客。太後閉上雙眼,片刻,又睜開雙眼,一雙瞳孔驟然放大,每只眼裏,都出現了雙瞳。她大叫一聲,換了一種聲音。這聲音陌生,蒼老,充滿毒汁。
“黑薩滿,變成灰我也認得你!”
“葉赫的公主,久違了。我輪回周轉十二世才找到你。公主可安好如初?公主攀附于權力之家,又附體于榮華富貴之身,比黑薩滿幸運多了。黑薩滿如今聽着,公主的聲音只是略顯蒼老。快三百年了,沒有人再提公主你的名字。葉赫那拉?布西亞馬拉。差不多,你已将覺羅的天下改了姓氏。你不僅詛咒了覺羅,你也詛咒了自己,終究,你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邪靈,你的咒語正在摧毀覺羅,引發更大的災難。我追逐你,卻并非為詛咒而來。我只為在最後一世了斷舊事。若當初,葉赫的王,聽從我的勸告,就不會有後來的結局。所有的人都死了,唯有你還活着。你是我以靈魂奉陪至今的理由。”
“好記性!你輪回周轉十二世竟沒有絲毫改變,若說我仰賴詛咒而不滅,那麽黑薩滿,你仰賴什麽将我牢記于心?若是沒有入骨的恨你如何記得我?你千裏迢迢,趕來見我,黑薩滿,若你能取勝,你早就勝了,何必等到今日?你不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些,而這場決鬥也拖得太久?也好,有你作證,除了你,沒有人知曉我的來歷,即便是我寄身的葉赫女人——太後。我久居溫柔富貴之鄉,欣賞着覺羅一族為詛咒付出的代價,像是在觀看一場無比精彩的好戲。黑薩滿,難道你不覺得我已經恢複了我父親的光榮,挽回了許多葉赫亡靈的哀嘆?你該為恭賀我而來,你該屈膝,跪在我面前,向我忏悔你的罪孽。然而,你非但不恭賀,不悔罪,反而橫加阻撓,你來,是為了攪亂我的盛宴,你追逐我,十二世的輪換都不曾湮滅你置我于死地的念頭,到底所謂何故?快三百年了,你不肯放棄你讓人惡心的預言,是誰使葉赫覆亡,又是誰導致了父親悲慘的結局,黑薩滿,除了覺羅,難道這其中就沒有你一份功勞嗎?”
“葉赫老女,你沒有發現你已經變為邪靈?哦,這麽說并不妥帖。如今,我并非是你的唯一見證。從你一出生,我就預言了你的邪惡。你滿臉天真,貌美如花,而你的邪惡傷害了太多人。我的每一次預言都是準确和公正的,我唯一的失誤,就是沒有親眼見證葉赫王處死你,以至天下大亂,生靈塗炭。葉赫的老公主,你的恨有如不朽般漫長,可你從未辜負我的預言,因而,我哪裏敢忘記你和你的詛咒?我又哪裏敢忘了王的慘死?現在,是你回到石棺的時候了,你的每一次現身都給世間帶來無窮災禍,我追逐你歷盡辛苦,我發誓要将你親手放回石棺,只有這樣,才能平息我對葉赫城和葉赫王的愧疚,才不枉我這十二世的奔波。”
“絕無可能!聽着,黑薩滿,你殺不了我,我是不滅的,你的第十二世也終将落空!”
我身後湧來潮水的聲音。我回身,發現曾經平靜的湖面豎了起來。湖水向上隆起,形成巨大的水牆,黑色的枯枝敗葉湧起浪花,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面孔,脖頸下連着黑湖。
“黑摩羅!”
黑摩羅就是死水。
與黑摩羅的翻滾聲一起傳來的,還有一陣女人的狂笑:“我等這一刻,也等了兩百八十三年。”
“皇帝陛下,我來解開您最後的困惑。當年,葉赫滅亡之際,葉赫城被焚,葉赫那拉王族所有男人被殺,只留下一個叫尼雅韓的小男孩。這個男孩随覺羅入關,改姓納蘭。尼雅韓的父親叫金石臺。尼雅韓就是納蘭容若的祖父,葉赫老女,布西亞瑪拉,就是納蘭性德的曾祖姑!”黑薩滿說。
我猛然記起,每年清明前後,太後都要以踏青為名前往圓明園以北,一個叫皂甲屯的地方。納蘭明珠一家敗落後,宅子和花園都歸屬皇室,唯獨納蘭祖祠在一片蕭瑟中獨存,太後去那裏,無非是祭祖。
所有的疑慮散開了,這就是源頭。
她如黑色巨浪般的臉從高處俯視我們。她是邪靈。許多年前,邪靈從海贏觀崩裂的石座下出逃,在火光中升騰,她曾嘲笑過眼巴巴望着她的恭親王。這一幕終于在今日重現,只是那片酷烈的大火變成了黑摩羅的巨浪。
我和黑薩滿背靠背站着,舉劍,預備反擊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
“皇帝,這是黑薩滿與邪靈的決鬥,也是覺羅與邪靈的決鬥。皇帝留意不要卷入死水。那不是真實的水,全是些腐敗的摩羅花的枯枝敗葉,卻可以置人死地。我但願珍妃娘娘,盡快取出迷宮裏那一紙摩羅花,黑摩羅就會退去,邪靈也就失去了一半魔力——倘若我無法刺中邪靈,就請皇帝看準刺中邪靈要害的機會。”
黑薩滿再次扔出鬥篷将李蓮英困在裏面。李蓮英之夢被再次釋放。這次,關在這瓶子裏的邪惡将對峙另一種邪惡。
李蓮英之夢一旦着地,不等黑薩滿和我的說什麽,就迅速膨脹,數秒即變得與黑摩羅同等大小,而我和黑薩滿都站在他的左右肩上。在我們還未站穩之際,黑摩羅的巨浪劈頭蓋臉撲打過來,這種打擊不似在摩羅花海那樣刀光劍影,若說論劍,邪靈用的,該是無影劍,根本找不到變化,也找不到方向。
“皇帝,請您閉上眼。李蓮英,睜開你的雙眼,你要認出她!”
閉上眼就是讓雄劍出手。閉上眼,就是離開那個膽怯的我,讓雄劍深入我身體的每一寸皮膚乃至骨血。當我閉上眼,我發現我處在另一個地方,不在時間的範圍,也走出了自身的記憶,那些曾經組成我的記憶多麽不真實。皇位、寶座、宮女子、皇親貴戚、太後、母後、醇親王、福晉,這些影子在我腦子裏飛快旋轉,卻并不屬于我,不是我的記憶,這些組成我之為我的東西多麽不牢靠,多麽虛弱與虛無。被詛咒的就是這個人,和這些記憶。而我可以離開這一切,借助雄劍。在雄劍揮動的時候,我以它的速度和力量,将所有屬于我的記憶甩了出去,脫離咒語。随後而來的,是空白,騰空後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如果沒有雄劍,我不會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一個空間,讓我卸下所有束縛。也許我會被死水淹沒,被黑摩羅的殘枝敗葉毒死,但是我希望這一刻延續下去,這一刻,我讓位于雄劍,被它占據和使用。我發現還有一個我,這個我在一切之外,有着新鮮的不被污染的活力。
快速旋轉的黑摩羅,形成了一個狹長而漆黑的隧道,我們困在了裏面。死水的隧道,散出腐敗的臭氣。
沒有攻擊,可黑薩滿說這更糟,看不見攻擊,也就無從對抗。很快,我們就會窒息,而當我們被死水染黑的時候,我們就變成了這許多枯枝敗葉中的一片。
“皇帝,一起用力,砍斷它。”
黑絲帶般狹窄的隧道還在縮小,要将我們擠扁,窒息,又像要将我們舉到高空,再甩出去。我揮劍,卻看不到劍落何處,只是憑感覺朝那正在收緊的地方橫劈過去。在一片深黑中,寶劍與隧道相碰的一瞬爆出耀眼的光芒。光線是從隧道撕裂的地方湧入的。我們需要更多的光線。光線意味着生的機會。我們揮劍,将包裹着我們的隧道砍出無數孔洞,然而,從孔洞中瀉入的除了光線,還有黑色的摩羅死水。死水湧向我們,在死水裏,寶劍根本無用武之地。可除了劍,這唯一的武器,我們還有什麽來阻擋這傾瀉的死水?很快,我不再能感覺到收緊的隧道,它鋪展開,與死水連成一片,我眼裏不再有電光火石,只餘下茫茫無際的死水。我依舊緊握寶劍,我相信寶劍是萬能的,能對付任何一種攻擊。可它拿水毫無辦法。黑薩滿,我,李蓮英之夢在死水上漂浮着,随時會沉入水底。李蓮英之夢最輕,幾乎沒什麽分量,只有他沒有沉入水底的危險。我命李蓮英之夢托着我和黑薩滿,不想,這夢的臂膀竟然成了死水中的船舶。
太後站在華蓋下,注視着死水上的動靜,而寶座上,此時,坐着的,是一位小格格。我咬了咬舌頭,認出,她是大公主。
她是十二歲時的大公主。十二歲的大公主端坐在寶座之上,目光空洞,一無所視。她是邪靈的人質,一直未曾長大。邪靈附體于太後,邪靈的裹屍布一直囚禁着大公主的夢。
李蓮英之夢托着我們前行,可我看不到靠岸的跡象,那是一段無法縮短的距離。我猜愛妃和磨指已經進入迷宮,也許正在打開琉璃樽,如果她有鑰匙的話。也許,他們正在尋找鑰匙。我不知她将如何應對,想必琉璃樽裏的東西有着不可思議的力量和妖術,她如何解除咒語呢?
它就是咒語,一朵白描摩羅花。
解咒
無法想象,在绮華館的地下花園,将會是怎樣一場惡戰。
我原本與皇帝一起去了延春閣。在見到黑薩滿和白薩滿後,我請命去了毓慶宮。毓慶宮的迷宮裏有一尊白描摩羅花。我必須去毓慶宮。這是突然闖入的、無法改變的念頭。我不知道,到底誰是預言中的解咒人,是皇帝還是我?可琉璃樽裏的白描摩羅花必須摧毀。所有的摩羅花都來自它,摧毀它,也就摧毀了地下花園。當邪靈現身,摩羅花無疑會帶給皇帝兇險。皇帝身邊有黑薩滿、白薩滿、李蓮英,以及李蓮英之夢。我有磨指和靈物。我和皇帝在延春閣門前匆匆告別,從最近的一條路,趕往毓慶宮。
自逃出迷宮後,我曾嘗試帶皇帝來毓慶宮。可皇帝眼裏沒有迷宮,我也無法開啓迷宮的門。
這次來,說不準,是出自靈物的意志。我記得嘉順皇後的警告,也看到了它對李蓮英意志的侵占,因而我要去毓慶宮的決然不可阻止的想法,至少有一半來自靈物。在進入毓慶宮前,我通過磨指讓靈物發出聲音。
“我們必須去毓慶宮的理由是什麽?”
“你已經想到了,只有摧毀紙上黑摩羅才能解開咒語,使地下花園的摩羅花失去魔力。”
可見我受靈物驅使,它支配了我的部分思維。看守毓慶宮的太監也睡死過去。釋放夢,這招很靈,解除了整個後宮的防範。我們順利進入毓慶宮,沒有遇到監視和阻礙。這種自由暢通我從未享受過。沿着毓慶宮的中軸線很快就到了藏書室,第三次,我站在迷宮的木門前。上次我沒能推開這扇門,無法讓皇帝相信我的訴說。皇帝不願意看見,不願他一度信任的事物在一瞬間化為烏有,皇帝只願看見他願意看見的東西,因此,我明知那裏有一扇門,卻也無法打開。
我推開門。以前的噩夢就在眼前,沒有絲毫改變,一個連着一個,每個房間,只有極微小的差別,房間裏所有物品無法摧毀,施了魔咒。魔咒是唯一的解釋。我想起太後那張從不變老的面孔。她說過,她是不死的。無疑,我打開的,是許多扇咒語之門。這些門,大公主第一次進宮時,從太後眼睛裏看到了。第一次入宮,公主就已經回答了父親的疑問,只是她和恭親王都無法理解這些門,這些房間。甚至,公主看到了門的盡頭,一個沉睡的少女。她是誰?她與公主對視,她投來的目光,險些化解了那一年的除夕夜。如果她持續看下去,會發生什麽?
會發生什麽,我無法回答。那年七歲的公主看到的,不該是邪靈。她是誰?還有,每扇門裏,都有一個庭院,每個庭院都是破敗而荒疏。她是哪一段時間?她或許是詛咒之前的布西亞瑪拉。
上次我誤打誤撞,進入迷宮的核心,這次有靈物,還有磨指銳利的雙眼,我便不用在迷宮裏兜圈子,我毫不費力辨別房間裏微小的差異,比如,這個房間裏,梅瓶上的梅花比上一個房間多了一朵,或是案子的矮腿兒矮了幾寸,或是文房四寶中的一件,毛筆和硯臺上的刻字,雕花略有不同。這些微小的變化,幫我們盡快找出不再重複的新房間,免于我們在一個地方打轉,被困。
叢林般的房間将我們送入迷宮中心。
我們在接近白描摩羅花,我再次感到它的存在,它消極的核心,令一切負面情緒湧上心頭。懊悔與沮喪。懊悔自己做錯了一萬件事,也失敗了一萬次,我得向它忏悔,頂禮膜拜。
我知道這些後果,也知道虛弱感會越來越強。離核心更近了,我正在失去一切支持的力量。在進入最後一個房間時,我不得不停下來,我需要更加強大的意志力,我需要靈物,哪怕被它完全支配,失去自我。
磨指緊跟着我。看一眼磨指就知道這種負面力量有多強大。磨指汗流浃背,遠不如之前那般精神抖擻。進入迷宮後,磨指便無法隐身。隐身需要的是速度和靈巧的轉換。這裏的一切都是相反的,現在,超凡脫俗的磨指與常人無異。
“把靈物拿來吧。”我說。
磨指将靈物放在桌上。我觸摸書本,強烈的顫動沿着手臂傳向全身,我看到嘉順皇後曾經見過的一幕,它,一個白色的影子站在一旁。
它站在我身邊,回頭就能看見,甚至不用回頭也能看見。其實我沒有動,是另一個我在看。我相信,甚至乳白色的它伸手就能将另一個我從身體裏牽出來。我忽然想,它若是另一個邪靈呢?它此來是為了得到邪靈,它說過,得到那惡靈就可以不死,成為一本永恒的書。如果它的欲望的确只是這些,成為一本永恒的書又何嘗不可。那麽它最終要去的,是一個藏書室,它最終依托的,是一個癡迷的藏書人。它的意志會為它選擇合适的藏身之處,或者它已經不需要一個藏身之處,一本永恒的書無論放在哪裏,置于何種位置何種地方都不會被改變,它已經消除了衰敗和滅亡的一切可能,擺脫了一切依附,損毀和破壞,這樣的話,它又會去哪裏呢?欲望無法得知欲望帶來的結果,欲望在滿足後會死去,可新的欲望又會産生。我望着它,我要解除咒語,摧毀摩羅花的底稿,這個站在我面前的白色影子,難道不可疑麽?
“沒有我你将如何移出琉璃樽中的白描摩羅花?它只是一紙摩羅花底稿,卻借畫師之手複生出更多無以數計的摩羅花。摩羅花自身就帶着咒語,它的咒語不是邪惡,而是消極。它是所有力量的負面,它由黑白兩色組成,它在兩種極端裏轉換,一旦被邪靈驅策就會成為單色黑摩羅。黑摩羅是有毒的咒語,花朵不斷複生意味着咒語不斷被重複被複制被念誦被記憶被流傳。你可曾仔細看過花心處,那裏深不見底,沒有人知道它通向哪裏,它的邊界又在何處。這世間更沒有人能真正消滅摩羅花,看看吧,這迷宮裏的房間,每一處陳設你都無法改變,因為花朵在運行,每一片花瓣都朝向一個不同的方向,照看着迷宮的每一寸空間。當你推開門,就進入了摩羅花的腹地,事實上,這并非迷宮,這處地方的特點,就是循環往複,不生不滅,中心,則是确定無疑的消極與負向。沒有強大的意志怎麽能接近它?沒有更加強大的意志又如何能打開它的琉璃樽,它不滅的特性,注定它無法損壞,只能被好好保存。珍主子,能讓它不被邪靈控制的方法,就是将它放進書本裏。除了我,恐怕世間再無第二本書能收藏它。将它放進我的書頁裏,使它成為一頁插圖,是唯一的辦法。”
我承認這是一個好主意,如果能的話。
“你原本要的是邪靈,如今卻是黑摩羅。”
“我要的是不死不滅。邪靈将控制我,驅使我,以我為奴,而這張紙不會。”
我捧起書,握着靈物輕霧的手走進最後一個房間。磨指緊跟我,失魂落魄。這個圓形房間,說它是墓室倒更确切些。這裏空氣稀薄,消極從琉璃樽向四面擴散。這消極與一切不快——悲傷、惱怒、厭倦、疲憊、死亡、潰爛、腐朽、沒落、肮髒、塌陷關聯。臺上有兩盞長明燈照亮了琉璃樽。它奇異的吸引力,在吸取人身上的一切活力,每一個接近它的生命,都會被自身最負面的東西左右。磨指此時已淚流滿面,而我雙手絞在一起,只覺一種深切的痛苦正在讓我的心碎裂般痛楚。我找不到原因,痛苦是不具體和沒有根據的,是所有人都背叛我想要置我于死地而我又無法掙脫的痛苦和絕望,是甚而連我自己也要背叛自己的絕望——
我需要靈物,靈物也需要我。我将靈物——書,抱在懷裏。
白描花懸浮在琉璃樽裏,從各個方向看,花形都是相同的,它的完美再次讓我震撼。它的每一片葉子和花心花瓣兒都正對着注視它的人。與花對視是危險的,花的中心是恐懼的源頭,那裏不斷複生新的花瓣,形成新的複雜圖形,讓人在迷戀和厭倦中無力自拔,又無法棄之不顧。接下去,就會看見那些只會在夢裏出現的幻影,各種稀奇古怪的面孔猶如煙霧不斷變化,從一個形象轉化為另一個形象。這是一個又一個地獄幻象,難怪它被稱為地獄之花。然而,恐懼反而帶給人相反的力量,由于驚恐至極,磨指拔劍劈向琉璃樽。幾乎沒有任何聲響,磨指的劍崩為三段,磨指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甩了出去,狠狠摔在我們身後的牆上。
琉璃樽沒有絲毫改變。
“磨指,看着恐懼,用恐懼做點兒什麽。”
我第一次來這裏時是這樣對自己說的。而現在,卻有三種力量對着它。也許,只有一種力量能對付它。人單純的意志難以與它對抗,我們需要另一種意志。磨指艱難地站起來。是時候了,我們不能耽誤太久,我們得将三種力量融合在一起。這想法來自靈物。它要将我們從軀體裏牽出去。我從未見過這種力量,夢的力量,這也許是最後的指望。
它白色淡霧般的手伸向我。
“我要借你的夢一用。”
“拿去吧。”
相同的話又重複問了一遍,磨指像我一樣交出夢。
它同時牽着這兩種力量。
我第一次看見我自己。磨指也一樣。
我們待在原地失去一切作為,我們無法支配自己。這是另一種恐懼。我們任由這種恐懼帶走另一個自己。它牽着它們,那稱為夢的東西。安德海和李蓮英曾經囚禁了那麽多太監和宮女的夢,他們奴役夢,使被奴役者失去最後的領地。身體是一個領地,夢是另一個領地。靈物牽着我的領地,将我面對摩羅花底稿時的恐懼,變成了對它的恐懼。靈物需要這種恐懼,恐懼裏含有巨大的力量。
然而,我是否因此失去夢?
然而,這朵黑摩羅必須被取出,移除。
我從我夢的眼裏看見另一個地方狂風大作,黑色的浪頭正撲向皇帝和黑薩滿,這景象險惡至極——去吧,拿走它,哪怕我因此變成一個無夢人,一個故人,或是永遠被囚禁于此,或是成為被你利用的失去所有意志的廢物!三個夢重疊在一起,三種力量融合在了一起,這雙手臂晶瑩潔白,閃着靈光,它們一同打開了無法摧毀和移動的琉璃樽。
就像洩露了一個被持久封存的秘密,又像掘開了一道黑色海水的堤壩,在那相合為一雙手的三種力量觸到黑摩羅時,一股強大的暗流決堤般沖了過來,或是正在遠遠地快速地到來。那是摩羅花海中的死水。三種力量的超驗意志感受到了即将發生的瞬間,我們被未來的險惡沖擊着。這是靈物的預知力。撕碎它,我喊道。但靈物并不理睬,而是朝着我手裏捧着的書奔來。書頁已經打開,它将白描摩羅花的紙頁放了進去。書本合攏,靈物的白色影子退回書中。那股即将将我們撲倒和淹沒的暗流平息了。
一直充斥在周圍的消極力量遠離了我們。
夢從鼻孔鑽入我體內。磨指也一樣。
摩羅花被靈物收去,這意味着什麽?我來不及思考這一切,只是模糊想到,它成了一本永恒的書。現在它滿意了,也許會就此退場。可也許,我想錯了。
我打開這本書。納蘭容若的《納蘭詞》。我看到夾在詞句裏的白描摩羅花。現在它與一幅普通插圖沒什麽差別。它被置于書頁中,變成了一張插圖。如果放進《本草綱目》裏,它就是一頁藥材的圖例說明。這幅畫稿完美無缺,葉子,莖與花都十分清晰逼真,花瓣潔淨精致沒有絲毫缺憾。摩羅花落入這樣一本書,一時真的很難預知靈物與它會形成一個怎樣的合體。畢竟,支持邪靈令咒語一直延續下去的力量消散了,連同消極。摩羅死水正在落下,這是否可以說,咒語就此解除了呢?
後來,我才知道,與此同時,皇帝與黑薩滿困在死水裏,開始還有李蓮英之夢相托,可由于靈書的意志陷入迷宮,李蓮英背叛的天性從黑鬥篷裏一點點複活。李蓮英之夢,龐大而邪惡的身軀将皇帝和黑薩滿摁入死水,死水洶湧,一浪高過一浪,皇帝與黑薩滿被吞沒,沉入墨汁般的水底。他們看不見彼此,發不出聲音,雌雄二劍無法彙合,更無法相互配合。他們被窒息,只餘最後一口活氣。
死水在這個時刻驟然一落千丈,萬丈潮水如殘屑煙消雲散。邪靈掀起的黑摩羅巨浪,皇帝和黑薩滿陷落其中的死水,因摩羅花而起,也因摩羅花而亡。當白描摩羅花的花心不再生出新的花瓣,死水真的死去了。
信心回來了,不安穩的如釋重負是我們此刻的心情。然而不等我們再多喘息,圓形屋頂便開始凹陷變形。迷宮即刻就要塌陷,方才堅不可摧的房間和屋子裏的陳設,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崩潰。
我們得趕快離開這裏。我們要從一個又一個房間退出,從中心開始的崩塌追趕我們就像海浪漫過頭頂。在我們身後左右,一切都變得異常脆弱,像琉璃或融雪般碎裂,崩塌,消融,正如它曾經的無比堅固,無法摧毀。磨指顧不得主仆之禮,背起我,朝着沒有崩塌的地方奔去,許多碎屑,灰塵和破碎的什物在我們周圍飛舞。我第一次領略磨指的快速,他飛一樣的動作形成了另一個空間,使我們與周圍的潰爛隔離。他太快了,以至于我看到屋子的碎片飄浮在空中,緩慢地從身後撲來。穿過這一片破碎崩潰的地方我來不及恐懼,我摸了摸抱在懷裏的靈書,發現靈書不翼而飛。難道我在某個瞬間失手落下了它?我茫然四顧,在比一秒鐘還要短暫的時間裏瞥見,一個身穿龍袍的人從我的雙臂間奪過書,又在我後背上猛推一把,我立即想到,他是影子皇帝。我和影子皇帝,我們向相反的方向撲去,我被推出迷宮最後一道木門,影子皇帝則向那些碎片,那不斷崩潰的中心跌去,他和靈物被紛紛揚揚的碎片遮蔽,了無蹤跡。
周圍除了迷宮的碎片,塵土,還是碎片與塵土。
這是靈物追求的永恒嗎?
這是另一種永恒。
我們走出毓慶宮,發現毓慶宮老得像一座好幾百年後的建築。建築上朱紅的油漆已經脫落,合玺彩繪剝離失色,木椽子裏爬滿蛀蟲,窗戶暗淡,毓慶宮,裏裏外外暗灰無光。毓慶宮并未如迷宮般粉碎塌陷,而似一下子來到百年之後。我第一次從迷宮出來後看見的,便是眼前的這幅景象。
當死水像迷宮的碎片一股腦湧來之際,正是皇帝和黑薩滿最危險的時刻。我們從碎片中逃離,裹挾着皇帝和黑薩滿的萬丈死水也正迅速頹落。皇帝和黑薩滿,險些窒息而亡。他們大口喘息着,望着華蓋下的太後和坐在寶座裏的大公主。李蓮英之夢蜷縮在太後身後。
當摩羅花褪盡,邪靈無法興風作浪時,還會有何種魔力可以施展?
邪靈失去了咒語,現在是形只影單的孤魂。
皇帝和黑薩滿用劍指着太後和公主。因這一劍,皇帝便犯下了大逆不道的重罪。
我和磨指趕來,看見的正是這一幕。
我們還看見,連同太後衣服上的摩羅花,曾經無比耀眼豔麗輝煌的刺繡和缂絲,都失去光澤,枯萎凋零。
衣服上的光芒褪去後,留下的,是一張衰老的臉。一張六十三歲的婦人的臉。這張臉很陌生,誰也沒見過,可我們都知道,她是誰。太後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看看同樣衰老的手,那雙手平日裏保養得很好,皮膚完美無瑕,然而忽然間已骨瘦如柴,手背上布滿了皺紋和褐色的斑點。褪盡色彩和花朵的禮服,像被水打濕般貼在她身上,無比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