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1)

我一劍刺中那面孔雙眉的中心處,那裏有一朵小小的桃花,致命的标記。從桃花裏流出稀薄的汁液,汁液粘在劍尖上,無形之劍開始顯露。然而我不能松手,我一再用力向那桃花深處刺去,直到我聽到嘆息聲,直到這聲音變得微弱與無力,直到這件衣服松弛下來。

囚徒

十年了,我住在一個叫瀛臺的孤島上,四面是水,冬天環冰。我真得感謝祖先營建的這個避暑小島,倒像是專意為我而建的囚室。沒有人敢跟我說話,跟我說話的人舌頭會被拔掉。冬天給我厚棉絮的人,會被剝去衣服,跪在厚冰上凍死。每過一段時間,看守我的人就會重新換一批新面孔,因而,這麽多年,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衣衫褴褛,頭發散亂,胡子拉碴,即便是曾經熟悉我的人,恐怕也無法認出我。由于每日用糟糕的膳食,我的牙齒全壞了。冬天過于寒冷,我的一部分皮膚,因為反複生長的凍瘡而壞死。我知道,我正在死去,由外及裏,由裏及外,各個器官和每一寸皮膚正在死去,緩慢地,中了慢性毒藥般死去。

瀛臺,每一個出口都被封死了,我從窗戶裏看見的,永遠是一片茫茫湖水,每天只有很少幾縷陽光灑進屋子,很快又離去。這是世上最孤獨的島嶼,我被所有人忘記了。在戊戌年後,他們只當我是死人,他們從一萬個戲子中挑出一個人來扮演我。那戲子用化妝術學我學得惟妙惟肖,聲音也十分像我,他騙過了存有疑慮的幾個朝臣。每天,戲子會穿戴着我的衣冠,去龍椅上坐一會兒,裝模作樣聽那些顫巍巍的臣子禀報說天下太平,或是像一尊蠟像般,對着前來的外國公使點頭,說句你好。可如果有人看看他從袖管裏不小心露出的蘭花指,就會知道,他不是皇帝,若有人再看看他踱步的樣子,就知道他一條腿比另一條略長一些。皇帝,是他一直在竭盡全力扮演的角兒。說到底,坐在龍椅上的人,不只是一個戲子,還是一個瘸子。一個時辰後,他會在鏡子裏顯露原形,揭去面具,變成另一個人。這世上恐怕只有一個人還記得我,時刻惦記着我,等候我的死訊,然而她卻願意我死的過程長一些,再長一些,因為她明白這是所有痛苦中級別最高的一種。十年前發生的那一幕就是毒,她要用這毒殺死我。用哀傷和孤獨。

十年來,我活着,也是靠着這劇毒般的哀傷和孤獨。

十年前,咒語解除了。一直捆綁在我頭上的枷鎖驟然松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恭親王和榮壽公主因此喪命,想來,不免讓人潸然淚下。在邪靈被收進石棺時,恭親王見證了這一幕。王爺喟然長嘆,終于了去多年的心願。在邪靈被逐出太後的身體,我目睹了發生在太後身上的變化。太後大病了一場,沒有人能覺得她能恢複。我将太後送進頤和園将息,在她周圍密布侍衛,與世隔絕,我随時準備聽到她駕鶴西去的消息。然而,她卻一直将死未死。三個月後,她重返紫禁城。我原本想,我終于有機會重整旗鼓,實現理想,可我錯了,錯得一塌糊塗。僅僅三個月,我和愛妃就因為叛逆和不孝的罪名,變成了囚徒。

我向黑壓壓拜倒在我面前的群臣望去,我問自己,難道在我面前的這些人,都是邪靈領導的嗎?我向太後望去,我問,你的靈魂在哪裏?

十年來我不斷思考這個問題,失誤出在哪裏?難道我們沒有将邪靈收進石棺,眼見它封上封條,由黑薩滿帶着去了一處絕對保密的地方,為了保密,連我都不知曉它的最終去向——為防止邪靈再次逃離,在石棺外用五種金屬鑄十二層黑金棺。太後人事不省,又被專人看守,根本無從知曉邪靈被送去的地方。邪靈交給了黑薩滿,他為這件事等了兩百八十三年。他收走了自己鍛造的寶劍。他将寶劍纏在腰間,帶着黑金棺,一出午門,便再無蹤跡。

哦,十年前……我仔細斟酌了方案的每一個環節。

我的力量非常有限。在完全孤立的境況下,我所能調用的,只有愛妃身邊的一個隐身侍衛。他叫磨指。值得一提的是,磨指帶來了靈物。一本借他人之口發出聲音的書,《納蘭詞》。我不曾想到,本與我有着世仇的納蘭容若會留下對覺羅有利的物件——借助靈物,我們可以改變李蓮英的意志,以及許多無夢人的狀況。恭親王老了,只要不動聲色,如平日般行事,便可穩定紫禁城外的局面。大公主的收藏,那些故人,也許,可以幫我們助威。等一切就緒,我們還需一個人出場——白薩滿。

磨指在宮裏仔細搜索,每一個磚塊的縫隙都找遍了,也沒能找到白薩滿的下落。我們不得不請教靈物。像當年嘉順皇後那樣,我們将裝有靈物的石頭與木頭的盒子放在桌上。打開盒子,是有風險的,我們不知道靈物到底有利于我們,還是不利。磨指時刻留意,稍有變化,便會将靈物放回盒子,阻隔靈物的意志。

書小心翼翼,拿了出來。

這是愛妃和我,第一次看見這本被叫做靈物的書。書看上去簡素。書頁自行翻開,像被風吹拂。愛妃的手放在其中的一頁紙上。字跡隐去。愛妃閉上眼,體察手上的動靜。愛妃說有一只手牽着她。好涼啊,她嘆道。接着她歪在桌邊,片刻後又坐直身子,睜開眼。我看出,那是另一個人,聲音是愛妃的,語氣語速卻都不是她。我想,此物若沒有靈魂,何以支配他人的意志呢?

靈物立即答道:“意志是純一的心力,與靈魂無關。我只能控制意志,無法對靈魂施以影響。說來,靈魂是人的鎖,只有人自己能解開鎖。不過,對宮裏那麽多無夢人而言,我擁有全部的控制力。對普通人而言,我具有一半的控制力。我對故人無能為力。故人,是靈魂裏的記憶。您的愛妃,我能借她發出聲音,控制她的意志,卻無法阻攔和改變她的靈魂。皇帝想知道什麽?”

“白薩滿在哪裏?”

“當黑薩滿出現的時候,自然會招來白薩滿。皇帝,修改一下您的問題,您該問的是,黑薩滿在哪裏?”

“黑薩滿?”

“既然有賈寶玉,就該有真寶玉。皇帝該想到,有白薩滿,就會有黑薩滿。白色顯露,黑色隐藏。黑色為衆色之母,融五色為一體,又是五色的歸宿——長話短說,黑薩滿曾附身于樂師廣庭,提醒皇帝摩羅花的秘密。黑薩滿一直在黑暗中等待皇帝的召喚,也在等您從繁雜的事務中脫離。”

“自甲午戰敗後,我哪裏還有什麽繁雜的事務。”

“您沉迷于各種各樣的玩具,數不盡的鐘表和音樂盒子。如果,預言中的人沒有醒來,黑薩滿也将沒有任何用處。皇帝的秘密欽差去了葉赫城,除了帶回古城遺物和一本書,還帶回了黑薩滿。那唯一一本《本草綱目》向皇帝證明了摩羅花的存在。為了找到邪靈,黑薩滿已經等了兩百八十三年。皇帝有所不知,白薩滿出自黑薩滿,是黑薩滿鍛造的寶劍。還沒有人能很好地使用這把寶劍。它在恭親王手裏白白浪費了。那時,黑薩滿四處流浪,被禁锢在沒有意識的形體裏。換言之,黑薩滿輪轉為十二種飛禽走獸在時間裏漂泊。在恭親王與邪靈決戰那會兒,黑薩滿還是一只蝼蟻,緩慢地爬行在來往京城的路上。對于過去,最遠,我的靈力只看到這麽多。如今,皇帝,黑薩滿來了,這是您最後的機會,別錯過,否則您會追悔莫及。”

“黑薩滿何時出現?”

“當白煙燃起的時候。”

“你忠于誰?你忠于你的締造者,朕,還是另有打算?”

“皇帝,我只忠于我的意志。我不忠于任何人。意志将我帶到哪裏,我就會去哪裏。”

靈物合攏書頁。磨指移開愛妃的手。愛妃再次歪在桌子一角,睡着般,複又如夢方醒。

“誰都無法預見它的意志在何時改變。”愛妃說。

磨指将靈物收回石頭和木頭的盒子。

在清點所能擁有的支持者後,我問自己,僅僅這些就夠了嗎?我又自問,我到底有何能力對抗邪靈?我對自己一無所知。除了解開咒語的決心,我并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些什麽。我不是薩滿,從未學過法術,也不曾習武,我不懂劍法,甚至,我在馬背上無法坐得安穩,我體質羸弱,如何與上百年的邪靈作戰?盡管,成為将士,像先祖一樣血灑疆場是我的理想,可我憑什麽來解除上百年的咒語?這一切都模糊而又未可預料。

可不是我又是誰?我沒有子嗣,即便有,也逃不出邪靈的詛咒,不是我又是誰!宮裏一大半都是無夢人和依托舊物才得以延續的故人,不是我又是誰?我打開所有感官和心智,希望聽到一個聲音說,時間到了。

在戊戌年四月的黑天,我聽到了這聲音。我招來磨指。磨指懷揣靈書,我們對望。我點頭,說,時間到了,去吧。半個時辰後,磨指帶來了李蓮英。這是我第一個想殺的人,現在,卻像換了一個人。

磨指向我奉上李蓮英的瓶子。

瓶子裏裝着一個怪物,膚色蒼白,起皺,像是在水裏泡了很久。肢體細瘦,又像蜷縮在角落裏的蠕蟲。這只蠕蟲蠕動着,站了起來。此時瓶子變大了些。磨指将這只瓶子倒放,瓶子才恢複原狀。

“皇上,倒放的瓶子是安全的。”磨指說。“僅僅靠這只瓶子還不足以讓李蓮英俯首,他甘于臣服,靠的全是靈物。靈物左右了他,命他從儲秀宮偷來自己的瓶子。儲秀宮一直是臣的禁地呢。”

“奴才叩見皇上。”

李蓮英撲倒在地,爬着靠近我。在離我的靴子三寸遠的地方停下來。我安靜地看着這一幕,只覺厭惡。

“請皇上吩咐奴才。”

盡管厭惡,可時間有限,我向李蓮英發出了第一個命令。

“釋放所有瓶子裏囚禁的夢,将通往地下花園的門打開。”

“遵命。”

這奴才,生平第一次對我說出“遵命”兩字。

就這樣,開始了。

時間到了。王商從翊璇宮取來烏足草放在延春閣前。點燃烏足草。我說。我心思平靜,像在做一件很久前千遍萬遍想好要做的事,又好像我對這一切都駕輕就熟,練習了千遍萬遍。而事情也會像該發生的那樣發生,不會有半點遲疑和延誤。我身邊有上百個大大小小的鐘表,整齊地敲擊出嘀嗒嘀嗒的聲音,這聲音猶如最好的樂曲。我似乎一直在等着一個時刻。這個時刻。這些嘀嗒聲。一切都曾發生過,十分熟悉,令我恍惚。

磨指說,從李蓮英的藏室散出一縷一縷奇形怪狀的青煙。

這些有形狀的煙霧将去尋找他們的肉身,與肉身心神合一,再次相合為人。地下花園的情形,也該一樣。若在地下花園,夢與肉身相合為一,便會互為消散。在地上,夢只會令人沉睡。很快,院子裏站着的一些無夢人開始打哈欠,醉酒般颠倒踉跄,嬰兒般倒地睡去。是我們去绮華館的時刻了,我握緊愛妃的手。我覺出她在微微顫抖,她緊緊依偎着我。

“皇上,我們會贏嗎?”

“一定會。”

“到底誰是預言中的解咒人?”

“也許是你,也許是我,也許是我們各自、分別解開咒語。盡管大公主說你是來接替她的薩滿。可喚醒我,才是你進宮的使命。否則我不會相信,也不願相信詛咒。因為我不想、不願,厭惡和恐懼浪費了太多時間。現在,所有的鐘都敲響了,這是覺羅獲救的最後機會,我怎麽能錯過呢?”

此刻,所有的鐘表都像晨鐘般敲響,發出頓挫抑揚的鳴聲,催促我們行動。

我們向白煙燃起的方向而去。一路,我們眼見不斷湧出的被釋放的太監的夢。夢發出尖銳的呼號,召喚無夢人前來,與它們相合為一。它們,是一個又一個薄薄的、透明的人形,從颠倒的地下花園逃出,來到地上。它們柔軟,極易變形,在夜風中歪歪扭扭,跌跌撞撞。被夢召喚的無夢人,睜大眼,聆聽動靜,湧向呼號聲傳來的地方。他們對太後的忠心被夢解除了。即便太後知道這龐大後宮發生的變故,也不能阻止夢的離散與回歸。

夢由鼻孔鑽進自己多年前的人形。

在我們身邊,到處都是走着,跑着,辨認夢的無夢人。

最重要的,是缪先生在福昌殿裏睡着了。那雙畫摩羅花的手,也睡着了。

急于得到夢的迫切,使奴才們看不見手牽手走過的皇帝和他的妃子。從惠風廳到延春閣,這一帶從未像今天這樣淩亂過。許多宮女太監走着走着,便倒地睡去。這是夢與身形相合的結果。積攢多年的夢,要睡多久才能醒來?我不得不下令,讓李蓮英暫留幾個無夢人,将倒地睡去的太監匠役,搬到乾清宮前的廣場上。磨指清點人數,說有兩千人睡死在廣場上,情形實在不堪。如果所有宮人都睡着了,紫禁城就陷入了癱瘓。這正是我需要的。在宮裏,主子離開奴才便寸步難行。此刻,我沒有時間顧及睡死過去的人群。延春閣前,烏足草的煙霧直直升起,如狼煙,又似白色長帶。近看,則是條煙霧狀的天梯。我們奔向延春閣,接近天梯。這樣的天梯我并不陌生,在天壇祈祀的吉禮中,宮裏的薩滿會攀援天梯代皇帝向上天祈福。

我說出“天梯”兩字時,梯子的形狀更清晰了。

黑薩滿從梯子上走下來。

他通體黑衣。黑冠,闊袖黑袍,黑鬥篷。腰懸黑鼓。我雖從未見過這樣的裝束,卻并不陌生。

“參見皇帝陛下,黑薩滿應招而來。”

黑薩滿施禮,并非宮廷之儀。我卻知道,這是古老的禮儀。我對這種禮儀的熟悉,遠遠超出了我的記憶。我一定在哪裏見過,這一幕也一定發生過。

“你從何而來?”

“黑薩滿踏着青雲,又剛剛走過天梯。在皇帝眼裏,這是一條白煙的天梯,在黑薩滿腳下,卻是刀鋒劍刃的天梯。黑薩滿從天上來。有三百年,黑薩滿沒有走過這樣的梯子了。在三百年前,黑薩滿就是踩着這樣的梯子代王詢問天意,為王祈福。而今,卻為邪靈而來。為了尋找邪靈,我不得不轉世為十二種禽獸,藏匿身形。我要隐藏和保護的,是我作為黑薩滿的全部智慧、記憶和能量。我避開人,我只需要單純的肉身和空無幹淨的腦袋。皇帝,二百八十三年裏,我周轉了十二世。在十二世裏,我曾是虎、狼、豹,野狗和羚羊,也曾是蛇和蝼蟻。我還曾是海東青與魚。有一世,我是一棵樹。近來,皇帝或許看見過一只栖在松柏之上的黑鶴,皇帝,我以黑鶴之身在宮中停栖有數月之久。當皇帝在武英殿前奏樂時,我曾附身于樂師廣庭,告訴皇帝摩羅花的由來。這與我而言,實為冒險之舉。那時,我尚未使白薩滿複原。我繼續等待,我等着烏足草的煙霧招來我的第十二世。第十二世,我轉回人形,與二百八十三年前的黑薩滿,如出一轍。我托身黑鶴隐于夜空,踩着天梯,恢複了黑薩滿的身形。這是黑薩滿最後的機會,也是皇帝的機會。我輪轉十二世得以拜見皇帝,是因為,皇帝陛下,是預言中破除咒語的人。”

“朕多次聽人提到預言,可沒有人能說出預言從何而來。”

“預言從那本流傳甚廣的書裏來。”

“《紅樓夢》?”

“想必,皇帝知道,這本書還有一個名字,叫《石頭記》。皇帝可曾聽聞石神的傳說?石神是宇宙中最早出現的大神。皇帝又是否聽說過薩滿的頌詞:‘母親的祖石,光明的祖石,生命的祖石,萬代開基的母石神祖。’石神是開創者,也是記錄者。自然,過去的歷史與末世的預言都刻在石頭上。”

“宮裏,上至太後,下至宮人,都在讀這本書。”

“皇帝,黑鶴每天午後都能聽到儲秀宮裏傳出的誦讀聲。倒不如說,每個人都在讀石頭上的銘文。将重要的事刻在石頭上,是北方族群的習慣。石頭是永恒的象征。石頭是薩滿的大神。重要的事,要記在石頭上,并借石頭之口說出。皇帝,《石頭記》是一本萬全之書,它既記錄了覺羅的歷史,也将那”不可書之人“載于書中。皇帝曾費力搬來宮中藏書以搜尋黑薩滿所言‘不可書之人’,可皇帝除了找到一個被約略提及的女人外,皇帝并無所獲。皇帝找尋不到‘不可書之人’的來歷,以及她邪惡的一生。皇帝無法追尋‘不可書之人’的來歷和緣由。而一切,都是有緣由的。在黑薩滿看來,皇帝的先祖将她廢止于文字之外,這種處置,是十分聖明的。因為她不可書,也不能書。然而,終究有人書了‘不可書之人’,這一切,又都另有緣由。如果皇帝曾細讀《石頭記》,那麽,會發現‘不可書之人’的來歷,隐藏在這本書之中。”

“請黑薩滿解釋一二?”

“皇帝陛下可詳讀書中

第十五回。此回書中有一個名叫金哥的,即暗指‘不可書之人’。此外,皇帝,十二就是預言。十二是此書中唯一面對未來的數字,書中一直都在轉述十二,大清國有十二位君王,我在第十二世轉為人形,大公主十二歲下嫁,納蘭明珠的福晉是太祖第十二子英親王的兒子……如果時間充裕,黑薩滿将向皇帝細數宮中的十二數理。”

“若還有機會,朕會重讀《石頭記》。大公主曾說愛妃是預言中的人,到底誰是預言中的解咒人,也只有在咒語解開後才能知道。現在,黑薩滿,請将白薩滿招來。”

聽來,黑薩滿對我尋找的人似了如指掌,講起來又像決堤般滔滔不絕,我心裏的時鐘提醒我,不能在這件事上耽誤太久。時間緊迫,我無法細聽黑薩滿解開心中的所有謎團。

“遵命,皇帝。”

黑薩滿拍響了腰間銅鼓,聲音由慢及快,像疾風驟雨,令我魂魄難安。

“皇帝,草原上的兵士通常以銅鼓招回自己的坐騎。”

“我們找它找得很辛苦。”

“在未聽到這件法器的召喚時,它是不會現身的。白薩滿在三十三年前做了邪靈的俘虜,被收入犀牛角中,用蜜蠟封存。三十三年了,白薩滿這一覺也該睡醒了。封存白薩滿的犀牛角,一直懸在紫禁城東南角樓的屋檐下,受風寒日照之刑,徘徊于生與死的永恒瞬間。皇帝陛下的隐身侍衛,曾多次與這只牛角擦身而過,卻不知,在風霜暴曬中已經變色萎縮的犀牛角裏,封存着白薩滿。當犀牛角在烈日與嚴寒中化縮為無的時候,便是白薩滿的末日。我以黑鶴之身,飛遍了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終于找到角樓檐下縮為拇指大小的犀牛角。我來得正是時候。我用長椽摘下牛角,又将牛角丢進釀醋缸中,足足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這只牛角化解,取出白薩滿。白薩滿境況不佳,我又将其置于一所避光的廢殿令其恢複身形。在又一個七七四十九天中,我賦予白薩滿新的形式。現在,時間到了,白薩滿該現身了。皇帝陛下可知自己為何總在修複鐘表嗎?從小到大,皇帝您一直在等待一個重要的時刻。只有命中注定的人才會看懂,鐘表裏被囚禁的時間。”

說話工夫,一匹煙霧狀的白馬疾馳而來。看它疾馳飛奔的樣子,真不知它會撞翻誰。我将愛妃擋在身後,卻見黑薩滿指着那白馬叫道:

“白薩滿,還不停下!”

黑薩滿一觸到白馬的鬃毛,白馬立時擡起前足嘶鳴,又回首,頃刻間首尾相合,凝為一柄寶劍。黑薩滿一把抓住劍柄,以我看不清的手法和速度纏在腰間。

“皇帝陛下,白薩滿本來無形,馬是我賦予它的新形骸,只為皇帝能看見它。而劍,則是它終究的本質。皇帝,請記住,如果我将這把劍交給您,您一定要做到與劍心神合一。您一定不能猶豫,您要握緊劍柄,就像劍長在您身上一樣。您要将劍刺向邪靈的死穴。”

在進入延春閣前,愛妃請命前往毓慶宮。我命磨指保護愛妃毫發不傷,我要她回來,就像從未離開過我一樣。

地下花園的半人之夢如輕煙飛起。在地下花園,他們與地上之人并無分別。半人之夢丢棄手中工具,沿着旋轉樓梯,飛離花園。火盆無人照看,很快就熄滅了。鍋裏的沸水涼了下來,五色蠶繭粘成一團浮在冷卻的鍋裏。穿過大殿,走過一片空無的廣場,是一片連着一片無人照料的摩羅花。盛開的摩羅花像濃霧,擋住去路。摩羅花海上雖有浮橋,那卻是摩羅花的支脈。無疑是陷阱。

我大聲喝道:“李蓮英,船呢?”

“皇上,您下令釋放所有半人之夢,又下令打開花園的門,如今夢都已離去,這裏失去了所有的差役。”

“還有你。”

“皇上,老奴恐怕是最後一個無夢人了。皇上若放出瓶子裏的夢,就該蒙住老奴的雙眼。”

我從懷裏掏出李蓮英之瓶,磨指搶過瓶子。

“讓臣來,皇上。”

瓶塞打開了,李蓮英的夢從瓶子裏鑽出,徑直朝李蓮英飄去。黑薩滿一把扯下身上的黑鬥篷抛向李蓮英,兜頭蓋臉遮住了李蓮英。夢這才回轉,像李蓮英剛才那樣,跪在地上。

“把船找來。”

“遵命,皇上。”

李蓮英的夢從花叢下拖出一只船。

一上船,船就颠簸起伏,平靜的花海頓時驚濤駭浪。許是我生人的氣息太重,又許是黑薩滿佩劍,殺氣太重,摩羅花枝蔓纏繞,向船頭撲來。每朵張開的花像張開的大口,而枝蔓則如光滑擺動的蛇身。黑薩滿站在船頭揮着寶劍左右翻舞,一時花瓣紛飛,疾風驟雨般向我撲來。每片花瓣都留下灼傷般的印記,很快,我身上龍袍已是千瘡百孔。

黑薩滿将寶劍從中分離。

“皇帝,握緊它,就像它長在你身上一樣。”

白薩滿原是一把雌雄寶劍。

我手裏握着的,是一柄雄劍。我握住劍柄,将全身的力氣聚在手上。在接過劍柄的瞬間,有很多刺刺進我的皮膚向全身蔓延,我像被冰水澆過般戰栗着。

“揮起手中劍,皇帝,就像我這樣!”黑薩滿喊道。

更多的花瓣落下來,在第一層龍袍千瘡百孔後,花瓣兒開始灼傷我的盔甲。我有一副金銀珠龍紋甲胄,是海戰時從大庫裏找來的,我穿在龍袍下,獨自一人在養心殿的地圖與書頁上奔波,卻并未對海戰有絲毫助益。我真正的戰場,在這裏。

一時,許多尖利的碎石屑向我撲來,我舉劍阻擋碎屑,然而碎屑以無比的力量擊中我的手、臉,打擊着我的全身。我的铠甲在這麽猛烈的打擊下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我還未進入密室,就可能被花瓣刺到千瘡百孔。五彩缤紛的花瓣令我目眩,碎石般的尖利又讓我渾身疼痛不已。花瓣兒是我的仇敵,我閉上眼,大喝一聲,揮動寶劍向撲向我的花瓣一陣砍殺。閉上眼,我看見被濃霧般的花瓣兒包圍的自己,又見黑薩滿在一片空白裏獨自舞劍,我跟随黑薩滿,由慢及快,漸漸覺出我的每塊骨頭和肌肉都舒展開,像一陣神奇的風褪去了禁锢着我的所有禁令。

你得跪下,你得感恩于我,你不該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你不該歡笑,你是我扶植的傀儡,你不是皇帝,你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你是我的侄兒,你是我的累贅……一直以來,這些繩索捆着我,解開後我輕靈如在空中飛翔。我覺得寶劍已經深入到的筋骨和血液,與我融合,我覺得我就是一把寶劍。閉上眼我就消失了,不是寶劍長在我身上,而是我進入了寶劍,與寶劍相合為一。我越來越鋒利,越來越敏銳,花瓣碰在劍鋒和劍鋒的白光上,一時電光火石,像有千軍萬馬發出怒吼與哀鳴。我忘了我是誰,恍惚間我與我心目中嗜血的祖先融為一體,帶着無比的勇氣和力量。摩羅花的莖蔓騰空飛起,竟如蟒蛇般将我纏繞。這莖蔓中又有許多細刺直刺入我。李蓮英之夢駕着這只小船在惡意深重的花海上颠簸,我一面盡量保持平衡,一面砍斷那些不斷糾纏于我的藤蔓。幸而白薩滿所向披靡,被斬斷的藤蔓軟塌塌落在船外,落在船板上的藤蔓,則如一段又一段破裂的觸須,跳躍着,散出腥臭的氣味。此時根本無暇顧及黑薩滿,即便定睛也看不見他,只能瞧見一團黑霧在船頭飛快旋轉,花瓣四濺,猶如鮮血,又似萬丈塵嚣。不知道過了多久,也無法知曉我們在這邪惡的花海中又行駛了多遠,只要還有飛花,還有藤蔓想要勒死或者卷走我們,我們就不得不一刻不停地抵抗下去。

“李蓮英,你若敢耍滑頭,我現在就将你從船上丢下去——走近路!”我喊道。

“皇上,這種關口,奴才哪裏敢耍滑頭,這的确是離密室最近的路。若在平時,三五分鐘也就過去了,可今天着實不同,老奴也沒有料到。”

“還有多久才能出得了這鬼地方?”

“皇上,奴才被黑薩滿的衣服蒙着,什麽也看不見,只覺得船舶像是在巨浪上颠簸,而時間也已經過去很久。不過老奴看着像是要走出這片地方了,浪頭翻滾的勁頭,已沒有方才那般劇烈。”

驚濤駭浪漸漸平息下來。

在船舶駛過的地方,剛才還豔麗如彩霞,邪惡如怪獸的摩羅花已變成一片殘枝敗葉。一團團大而明豔的花被我和黑薩滿的寶劍劈碎,變為一大片花的碎屑蕩漾在船舶周圍。巨大的藤蔓一旦被砍斷,就失去生機,不斷萎縮直至消散。碎屑的花瓣失去剛才的光彩,幽藍一片,這裏,一時霧氣昭昭,陰氣森森。巨浪平息,花海變成死水,水位比方才低了許多,李蓮英之夢将船泊在岸邊。黑薩滿收回他的那柄銀色寶劍,我也将我那柄黑霧般的寶劍收在腰間。這柄雄劍纏在腰間,如絲帶般柔軟,失去一切鋒芒。

我們棄舟上岸。

“皇帝,您是我等候多年的人。并非我認出了皇帝,而是這柄雄劍認出了您。在我即将轉入輪回之時,我看見了未來的解咒人,他身披彩衣,千瘡百孔。瞧瞧現在的您,皇帝,在經過剛才那番搏鬥,您的盔甲染上了各種顏色,您的龍袍千瘡百孔,您尊貴的臉上留下五彩的斑點。皇帝,如果咒語解除,您的傷痕會自行消失——‘那囚徒出現時,他身上披着的五彩衣千瘡百孔,他手握寶劍,雙手力量非凡。他與寶劍相合為一,又時而分開,穿過幽藍的湖水,得見光明。’

“咒語的應驗令時間滿目瘡痍,充溢着死亡的腐臭。皇帝,您一定聞到,摩羅花被砍斷後散出的氣味,即是死亡的氣味。此前,它芳香撲鼻。皇帝,我們尚未徹底根除摩羅花,它還會卷土重來,珍妃娘娘去了毓慶宮裏的迷宮,迷宮是摩羅花的源地,是所有生長在這裏的摩羅花的底稿。只有移除底稿,摩羅花才無法卷土重來。

“一直以來,知道內情的人都以為預言中的人,是一個女人,這是預言被錯誤理解的緣故。當我将這柄親手鍛造的寶劍呈上時,皇帝,我十分擔心,唯恐您無法舉起這柄雄劍,因為它有百斤重,而您如此單薄,手無縛雞之力。可您輕而易舉就拿起了它,并像我說的那樣,握緊它,緊密到好似它是您身體的一部分,甚至在您揮動寶劍之時,您與寶劍快速融合為一股力量,讓人難以區分寶劍和您,到底是寶劍在指引着您,還是您已入忘我之境與寶劍融為一體,分不出一團黑霧裏,哪裏是您,哪裏是寶劍。我暗自吃驚也深受鼓舞,我為等這個時刻用去了近三百年,如今我知道這三百年并未虛度。而您是沉睡多年的王,等待劍鋒的白光與怒火般的戰場将您喚醒,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時刻,皇帝,您就是預言中的解咒人,但您還得有支持者,得有人提醒您必要的細節,并在最恰當和關鍵的時刻,将您喚醒,恢複往昔記憶。您智力超凡,卻忘記了一切所見。皇帝陛下,我招來了白薩滿,您招來了我,而這柄雄劍又喚醒了您身上真正的帝王。然而,我們還需要最後的證明。”

這是一片虛無之海,岸上也是一片虛無之境。黑薩滿将李蓮英之夢重新裝回瓶子,又将瓶子放進口袋,捆紮好。在我們适應了這片虛無之境後,身後那片死水般幽藍的湖泊向遠處退去。

想必該是玉壺冰室了。地上的玉壺冰只是幾間靜室,在這裏卻大如殿堂。這裏是邪靈栖居的地方,是堂兄曾經從另一個方向——太後的珠寶間進入的密室。黑薩滿将蒙着李蓮英的鬥篷扯開,李蓮英揉揉眼睛,遲疑着,卻并不帶我們進入。

“你在猶豫什麽?”

“皇上,逃離的夢和方才的驚濤駭浪,已經驚動了邪靈,皇帝若進入,恐怕會有不可預見之事,請皇帝多加斟酌。”

我看了看黑薩滿。

“皇帝,剛才的一番惡戰,表明邪靈已與我們宣戰。而且,皇帝……”黑薩滿尚未說完,便傳來一個聲音,聲音由遠及近,我聽出,是太後的聲音。

“我知道總會有這一天的。”

她坐在玉壺冰室前的寶座上,玉壺冰室似向後退去。她和她身後的華蓋紋絲不動,她手裏握着一根寶杖。她身後站着六個宮女。如果我目不轉睛看着她,就會看到另一個影子,一會兒與她重合,一會兒與她分開。

“皇帝,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眼睛嗎?現在,我給你機會,來,走近些。”

黑薩滿說:“皇帝,別離得太近,別直視她的眼睛,你會被她蠱惑,失去本性。”

但是我從未看見過她的眼睛,我必須好好看看她。如果我是真正的帝王,就不會怕這雙眼睛。愛妃看過了,我卻沒有膽量。如果我真是預言中的人,我就不該回避她的眼睛,即便那裏果真有一個洞窟,即便再次被囚禁。

“來,靠前些。”

她聲音柔和,沒有半點被激怒的樣子。

我握緊纏在腰間的劍柄。

“怕嗎?我是你的姨母,在你母親死後,我是你的養母。還記得嗎?你剛入宮那會兒,瘦得皮包骨頭,你在醇王府繼續待下去,你的生母會餓死你。你一出生就是詛咒的一部分,無論是哪種死法,你都無可逃脫。是我救了你。你怕黑,我讓人在你屋子裏點滿了燈,然而你還是夜哭不止,于是我讓人将你抱到儲秀宮,哄你入睡。你五歲時身上生瘡,是我每天為你塗抹藥水,直到你的瘡口結疤,長出新的皮膚。每當電閃雷鳴,我護着你,充當父親的角色。我選你做皇帝,又為你選全天下知識最淵博的人做老師,我開放所有的圖書供你閱覽,我讓人教你詩書圖畫通音律提升你的才華讓你無所不通,我讓人每天在你耳邊朗誦聖人之道,讓聖人的言行潛移默化成為你的本能,我教你懂得感激,又為你選擇最合适的妻子,放任你選鐘愛的女人為嫔為妃,我縱容你的愛好,讓你即便成年也與玩偶為伴,我寬容你那不懂事的妃子并希望改善她的行為舉止……然而,皇帝,你長大了,穿着龍袍,坐上寶座,你就忘了自己是誰。我要問你,皇帝,你是怎麽回報我的?”

她看上去比往日和順,她的面孔非常年輕,根本無法認出真實年齡。她眼睛一眨不眨望向我,沒有半點隐瞞和躲避,她一字一句字句清晰,咄咄逼人,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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