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2)

。它是你七歲以前的記憶。從現在起,你要愛我。”

我并不認為換上一套新衣服,就可以取代過去的記憶。我也不認為穿上一套新衣服,就會愛上賜予我衣服的人。它們一層層緊貼着我的皮肉,光滑而冰冷。這是一套春裝,淡綠色,上面繡滿了細碎的葉片和纏繞的莖蔓。穿上這套衣服,我覺得,我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牢牢抓住了。太後帶着一班仆從早朝,請安的宮眷也都退去。我穿着這套新裝無法行走,鞋子緊緊箍着我的雙腳,袖口鎖住了我的手臂,領口讓我的脖子僵直,發髻上的簪子,幾乎要将我的頭發連根拔起。對宮外的人而言,宮廷生活意味着無盡的舒适,我仆從無數,卻不得不忍受衣服的禁锢。第一天,我就因無法行走,被太監們擡回自己的寝宮。回宮後,我命宮女脫去我所有的衣服。我要換上平日裏舒服的便裝。儲秀宮的宮女擡來六口箱子,箱子裏存放的全是嶄新的衣服。從朝服、吉服到常服,到四季的衣服,應有盡有。我從王府帶來的衣物收起來,鎖進箱子,我看着她們擡走箱子。沒有屬于我的東西了,從此我與過去的生活隔絕。我的王府生活全鎖在箱子裏,以如此簡單的方式移除。我熟悉的手镯、項圈,鞋子上的針腳,衣襟上的刺繡,随着這些東西撤去,我的王府記憶随之變得淡漠。紫禁城和太後在這個時刻占據我,為我構建新的記憶。可我從未忘記父親問我的問題,你能看清楚聖母皇太後腦子裏的圖畫嗎?

翊璇宮太大了,像父親說過的木蘭圍場。在翊璇宮,我有一匹馬。我叫它南榮樂。夜晚,南榮樂卧在卧床前,我将手放進南榮樂的鬃毛裏,想起王府裏我自己的房間。女仆睡在隔扇外,我只要保持安靜,就能聽到相連屋子裏,福晉的呼吸聲。我時常光着腳,在福晉旁邊躺下。我在黑暗裏看着福晉頭腦裏漆黑的圖畫。即使點上燈也無法照亮那些圖畫。她睡着了,腦子裏的畫面也跟着睡着了。這就是局限,我看不到熟睡的頭腦裏的畫面。我超常的辨識力在夜晚是失效的。當一個人走進睡眠,他所有的畫面都對我關閉了。夢,只屬于他們自己。

紫禁城,一切活動都有固定的時刻。

燈光是從側殿開始的,淩晨三點,太監們開始燒水烹茶。三十分鐘後,側殿門上的銅鈴會讓侍夜的宮女,悄無聲息地收拾好自己的床鋪退出。嬷嬷每天淩晨四點進來,點着暗淡的燭火,将昨晚一條條垂下的簾子收起。一重重簾幕後面就是我。我有時睡在南榮樂的背上,南榮樂卧在我的床上。我的床,按規格,大得可以當跑馬場。我和南榮樂在我漆黑的床上跑了一夜,急需醒來,在卷到最後一重簾子時,嬷嬷會讓絲綢發出聲兒。挂鈎上的玉墜子相互撞擊,如果我沒有動靜,那清脆的聲音就不會停下。用了一個小時,宮女将我身上的馬鬃撿幹淨,又将先天晚上薰香的衣服一層層疊加在我身上。有一乘轎子在五點鐘準時将我送去鐘粹宮向東宮太後請安,一刻鐘後,又将我送至儲秀宮。此時新皇帝和宮眷們已經等在門口,我們各自站在固定的位置上,簾籠高挑,依着位次,每個人上前向聖母皇太後請安。聖母皇太後端坐寶座,說,起來吧,這個時間恰好是五點四十五分。在宮裏,每間屋子都放着鐘表,每個刻度都代表了一個人的出現和消失。因而,我不僅僅被沉重的禮服緊緊捆綁着,我還被每一塊鐘表約束着。沒有人會專門去看鐘表,太監和宮女都是早已上好發條的鐘表,以最大的精确順應着時間的刻度。

如果每天都是一模一樣的話,時間就變得無足輕重。在宮裏,我就這麽忘記了時間。宮裏的一切都與宮外不同,包括時間。父親說,我們是紫禁城一塊脫落的牆皮,我一直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自從進宮後,我王府的記憶伴着我全新的衣服和生活而脫落。我朝服侍我的宮女太監望去,我看不到他們腦子裏的畫面。宮女們穿着素淡的衣服,端茶侍水,當她們在我周圍穿梭時,我的目光無法穿過她們,看到裏面的畫面。難道說,當我褪去從恭王府裏帶來的衣服時,我超常的能力也被褪去了?若是這樣,我豈不是白進宮了?我坐在靠窗的榻上,問為我送來茶點的宮女弄碧說,你能看見我嗎?弄碧連忙低頭,回答說,當然,公主,我能看見你。但是我為什麽看不見你呢?弄碧說,您當然能看見我,要不您跟誰說話呢?是呵,我在跟誰說話呢?總不該是我的影子吧?我只是看不見她腦子裏的畫面。為了再次驗證我是否還有超常的能力,我命宮女們站成一排,站在屋子最亮的地方。光線照亮了每個人的頭顱,我盤腿望着她們。我命宮女們看着我的眼睛。我同樣看着她的眼睛,專心致志。在恭王府,即便是站在父親身後,我也能看見父親腦子裏的畫面,而如今,我卻要從她們的眼睛裏搜尋。

我看不見絲毫畫面。我讓她們退出時,十分沮喪。我從此在宮裏無事可做了。我難道剛進宮就失去了特別的能力?

那天的晚些時候,我向儲秀宮方向走去。我抑制不住想要見到西宮太後的願望。這個想法如此強烈,就像有人坐在我心頭不斷催促。我身後立即跟來一班默不出聲的随從。我向每一個經過的太監望去,每個頭腦都是一片漆黑。雖然儲秀宮燈火通明,可一個又一個我看不見圖畫的腦袋讓我分外孤單。為了掩飾,我對他們視而不見,将下巴高高昂起。太後身邊的女官出來迎我,我對她也視而不見。我徑直走向太後。

太後躺在一張卧榻上,一個宮女在為她捏腳,另一個宮女在替她揉腿。她側身,在吸水煙。

“你來了,來,過來,我正想着你呢。”

“給聖母皇太後請安。”

她頭上的首飾已經摘去,挽着睡時的發髻。她處在燈光的陰影裏。她的白袍中央繡着一朵很大的牡丹。不,是摩羅。她看上去像少女,雙眸烏黑。當她張開眼睛時,我處在她眼裏漆黑的陰影裏。

“叫我母後。”

“給母後皇太後請安。”

“叫我母後就可以了。”

“給母後請安。”

“起來吧。你總是盯着我看,那就再仔細看看,我像不像你的母親?”

“母後,您不像我的母親,您看上去像另一個人。”

“你說說看,我到底像誰?”

“像……我見過的一個人,她住在你腦子裏。她躺在一塊石頭上,周圍有許多耀眼的白光。”

“哦?你能看見我腦子裏的東西?她恐怕是你腦子裏想出來的人——你現在看看,她還在嗎?”

我想我應該看見一重重敞開的大門,一扇接着一扇,最後會出現白光和一個斜卧的少女。但那天晚上,我什麽也看不見。

“沒有了。”我又失望又沮喪。

“我說了,那是你的幻覺。第一次見我的人都會緊張。瞧,現在,你不緊張了,幻覺消失了。”她打量我的便服。“你看上去美麗得體。衣服,是女人的第二張皮。在你進宮前,我就在為你張羅織衣。年前選好的圖形樣式若是送往江南三織造,就趕不上你來。現在你穿在身上的,是绮華館縫制的。江南三織造雖是皇家專門的織造機構,而我有自己的制衣作坊。在我還是懿貴妃的時候,我就設立了這個作坊織造自己喜歡的衣服。那時作坊小,不像現在,添了新的織機和許多工匠,無論從面料的質地和織造的時間上,都是最好最快的。不消說,我的衣服遠遠好過東宮,東宮的衣料全都來自江南三織造。三織的織物雖好,但制作工藝繁瑣,加之路途遙遠,穿上身時,式樣早就過時了。我的衣服,無疑要好過皇帝的龍袍,在這一點上,東宮太後倒是通情達理,從來不挑剔我衣服的出處和式樣。當然,绮華館的工藝是這世上絕無僅有。既然,你做了我的幹女兒,我會替你選合适的式樣、顏色和花樣,你要完全信任我的眼光,不用問,我知道你一定喜歡。走過來,離我近一些。”

她将手伸向我,她的手握着細致綿軟。

“這是我見到的最漂亮的衣服,母後。”我不得不說。

“很好。”

她緊盯着我,又攥緊我的手,我被弄痛了,差點叫出聲。

“你知道一件衣服是怎樣做成的嗎?”

“不知道。”

“要叫我母後。”

“是,母後。”

“你是公主,這是你該知道的。宮裏所用的衣料,主要來自江南三織造和京師的織染局。這幾年,江南三織造受紅毛子騷擾,機張和圖樣幾次被毀,好在內亂終于平息了,這三處織造又修複了織機,添加了織工。現在,宮裏大部分衣料依然來自江南,也有一小部分出自京師織染局。每天,每時,每刻,有四千人在忙着為我們制衣,加工各種首飾。無論是衣料的織造,圖紋的選擇,裁剪縫制,每個環節都十分繁瑣。這正是我喜歡的。一匹織物,先由如意館的畫工繪制出花紋小樣,繪出的效果,要畫得像成品一樣逼真。小樣經過十次以上的修改,才能令我滿意。之後,拿着圖樣的人要在路上走二個月,将圖樣交給江南織造。有六百多個畫工,一千個缂絲工和八百個繡工為一匹布料忙碌着。一匹布要經過一百零八道工序才能最終完成。若是讓一個工匠獨自徹夜不眠地工作,我的一只袖子需要花費的時間是二年。上千人同時工作,才不至于使我們的衣服,成為一件遙遙無期無法完成的工作。這是每件衣服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基礎。到這時,還只是布匹,布匹帶回來,交給內務府,由內務府分配給造辦處,造辦處設有分工明确的作坊,衣領,袖口,滾邊,繡作,絡絲,刺繡,金銀鑲嵌,都由比最好還要好的匠人加工制成。在宮裏,有五百名匠人為我們制作衣服,這還不包括皇帝的衣服。皇帝的衣服由尚衣監做。雖然如此,江南三織造的織品并不為我所欣賞,在造辦處外,我設绮華館專做我的衣服。都是最好的工匠,完全遵照我的意思,一絲一毫,不能偏離。瞧,這些分毫不差的針線和剪裁,都出自男人之手。而靴子,鞋,襪,帽,被,褥則由女人完成。我的內衣,由我信賴的旗籍女子來做。衣服于我們是頭等大事,不能有半點馬虎和敷衍。所以我一直在物色一個合适的人選,來幫我監督制衣的各個環節。這是費時費心的活兒,而你,是我中意的人選。你的父親恭親王,是我信任的人,他的女兒也必定能成為我信任的人。”

她說到“信任”時,眼裏閃耀着冷漠的光。

我跪在地上謝恩,感謝太後的重用。一直以來,我的面無表情被認為是皇室最莊嚴穩重的表情,這也許是太後選中我的原因。就在那個夜晚,我再次确認自己已經失去了看穿別人思緒的能力。每個人頭腦裏的畫面都對我關閉了。要麽,就是他們全都昏睡不醒。而與此同時,我成了太後的貼身女官,得到了绮華館織造主事一職。對別的宮眷而言,這是一項難得的殊榮。對我,這意味着什麽?

這意味着,我必須成為太後信任的人。

绮華館

我是作為太後的心腹前往绮華館的。

宮裏沒有绮華館這個地方,找不到寫有绮華館三字的匾額。

只有我和太後,以及绮華館裏的人,知道绮華館,是指建福宮西花園。

绮華館是太後秘而不宣的織造所,織染、搖紡、挑花各處均在園內,連我那統領內務府的父親也并不知曉。

绮華館與翊璇宮相鄰。出翊璇宮宮門,走門前小巷,過永慶門,進建福門,入撫辰殿,穿過建福宮,惠風廳,進存性門,方才入了绮華館的織坊,靜怡軒。若是從鹹福門出西長街,過百子門往西,直接進入的,是惠風廳。

绮華館東面,是以靜怡軒、慧耀樓為主的院落,西面是延春閣,倚宮牆有吉雲樓、敬勝齋、碧琳館和凝晖堂。延春閣以南,疊石為山,岩洞磴道,幽邃曲折,古木叢篁。這裏封閉、寂靜,原是高宗純皇帝藏字畫珍寶的地方。

我穿戴公主服制,踩着高底鞋,尤其将頭發盤好後,看上去,已經是位頗具威嚴的女主事了。我要查看衣料上的圖紋是否完全遵照太後的意願織造,還要在鑲嵌的寶石上尋找微小的瑕疵。太後的衣服,是絲和絹的雕刻,顯然,比在木頭和石料上雕刻困難百倍。一小塊圖紋,需要許多工種參與,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是無法想象的。僅僅身着绮華館織造和縫制的衣服在各處走動,就為我贏得許多矚目。權威就藏在這些矚目裏,不只是我的公主身份。我承認,得到太後的寵愛,是件十分榮耀的事。

绮華館設一名總管,一名副總管,織匠雜役百十人,各類機張五十張。工匠都是旗籍。在吉雲樓光線充足的地方,擺放着奪人眼目的各色絲線和金銀絲。靜怡軒和慧耀樓均為搖紡挑花的地方,染坊在吉雲樓,凝晖堂為裁剪縫制之所。寶石間設在碧琳館,為綢料鑲嵌貴重的寶石。太後衣服上綴滿了這類鑲嵌物,碧琳館的三間工房,大小盒子箱籠裏全是閃爍的珠寶。珠寶間由主管親自管理,權威是那串別在主管腰間叮咚作響的鑰匙。每日晚間,主管清點寶石,填好清單,不能有絲毫差錯。延春閣,缂絲、繪樣,打造金銀首飾的各種匠役聚集最多,塞滿我雙眼的,是一片低下去的半黑半白的頭顱。匠役不得擅自離開,即便是擡頭瞧一眼從身邊經過的人,也會受責罰。不過,各種匠役似乎對外來者并無好奇,手下的活計吸引了他們全部注意。差不多,沒有人看見我正從他們中走過。過了很久,我都無法确定,他們是否認識我。

他們穿清一色的工服,長辮子盤在頭頂。沒有人說話。走動的人,蹑手蹑腳,臉像蠟做的,沒有表情。又一次,我想嘗試我非凡的能力,看看這群低垂的頭顱裏裝着的畫面。依舊一無所獲。他們從頭到腳裹着一層厚厚的蜂蠟。我高傲又落寞地走過這群蜂蠟,只聽到梭子穿過布匹的聲音,裁剪布料的聲音,和我的木鞋底的聲音。主管腳下并無聲息,這讓我為腳下的木鞋底憂心。主管引我進入延春閣的一間繪坊,桌案上擺滿了已經畫好的各種圖樣。圖樣依照四季不同的花型設計,底色鮮亮豔麗。為了确保室內光線,所有房間的窗戶都格外加大尺寸,鑲着玻璃。晚上這裏空無一人。太後所用的飾品和衣服,都來自這裏。我身上的衣服,也出自這些工匠之手。

整個绮華館人影憧憧,卻靜悄悄的。這寂靜裏,含着秘密,我肯定。這并不是一個龐大的機構,卻像一臺設計精密的儀器,以表針般的精确運轉着。主管說太後要确切知道每件衣服在何時完工。每件衣服都有與之相應的節氣和日子,每件衣服都有不平凡的用途。衣服從不清洗,日久天長也能保持色彩的明豔和清晰。太後對服飾的需求,沒有盡頭,織匠、雜役的勞作,也沒有盡頭。

我看到的這些,并非绮華館的全部,在穿行在一間間屋子裏時,我肯定。绮華館唯獨少了養蠶缫絲這道工序,也少了養蠶婦這類匠役。

主管叫福锟,是位三十歲左右的瘦削太監。他彎下腰并非聽不到我說話,而是為了恭敬。福锟看一眼我的衣着,就知道,我是太後信任的人,對我有問必答。

“绮華館外為何不懸挂匾額?”

“绮華館是西宮太後的私人織造所,沒有必要讓外人知道。衆所周知,宮裏的服飾都出自江南三織造,這不僅因為江南三織造是大清最好的織造所,還因為,那是宮廷由來已久的習慣。自乾隆朝開始至今,宮裏的衣料布匹,都來自江南三織造。在江南三織造供職的官員,都是皇帝的近臣。不過,江南三織造卻無法滿足西宮太後的需要。太後與衆不同,對服飾有極為特殊的趣味和要求。太後堅持依照自己的喜好編織圖案和花式,選擇織物的顏色。在太後授意下,绮華館六年前在西花園開張。太後用在衣服上的圖案和布匹的材質,粗略看去,與內宮的衣典制度相去無二,但每件花式實則與其他女主的衣物完全不同。”

福锟指給我看一件正在織造的綢匹。

“太後身上的衣服,不僅要有超出尋常的色彩,圖形還要做到栩栩如生。每一朵花看上去都在呼吸,每一只蝴蝶都在花叢中飛舞。太後的衣服有着鮮活的吸引力,這神秘的吸引力來自绮華館匠人的精工細作。太後要求她的服飾具有毋庸置疑的生命氣息。只要稍稍對比東宮太後的衣服,不難發現,東宮太後身上的織錦和刺繡,雖說也出自最好的匠人之手,卻是沒有生命、不會呼吸的圖形,那些飛舞的蝴蝶、鳳凰,只是死板的裝飾。同樣的圖形,若在西宮太後身上,就會具有難以言說的動感,富有充沛的活力和感染力。不僅如此,太後身上每個栩栩如生的圖形,都有極為細膩的含義。自然,這些含義只有太後知曉。”

“怎會有這麽大的區別?”

“公主,绮華館所用材料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制作完成。绮華館有養蠶婦,所用蠶絲來自自己飼養的蠶,每年春天孵化蠶卵時,太後都會親自為蠶灑下第一遍花瓣兒。我們不用桑葉,我們用一種花,這是整個環節的要點。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們的蠶絲不僅鮮亮,而且富有彈性。用這種蠶絲織造的綢緞非常結實,可以保存千年萬年而不腐——這些無可比拟的優點,實則來自我的猜測,我雖供職于此,卻也有回答不了的問題。既然公主問起,我卻不能不答——這些光彩奪目的絲線的出處,公主您大可不必相信我的猜測。”

“權且由你這麽說吧。”

“雖然宮裏的女裝都按照衣典制度嚴格織造,從冠冕,到服裝的色彩花序,到衣飾鞋襪,要做到順應節氣與時序,在固定日期統一更換。但是太後自有另一套衣典準則。我伺候太後多年,以我的理解,太後的衣典準則是十分缜密和隐含奧秘的。太後的着裝不僅看起來要完全合乎禮儀,還要附和某種神秘的規範。”

“福锟,說說我身上這件。”

“公主,您是太後的貼身女官。太後若決定信任一個人,就意味着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您的衣着出自绮華館。這衣服上的珍珠是在我的監督下鑲嵌的。所有貴重珠寶在鑲嵌時,都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完成。這倒不是因為匠人會偷工減料,盡管這樣的事偶有發生,相應的懲罰自會令偷竊者望而卻步——而是,珍貴的珠寶需要給予足夠的尊崇。珠寶令人向往,不僅因為它們稀有,因為它們超凡的光彩,還因為,它集結了天地之靈氣。細看每一顆珠寶,都是來自遠古的一束光。珍寶的形成歷經千年萬年,衣物上鑲嵌的珠寶,不僅散發出罕見的色彩,還将賦予衣物以靈氣。珍珠,是太後喜愛的珠寶。绮華館所用珍珠……”

福锟忽然打住,頓了頓,“說到珍珠,我不該着意于揣度太後的喜好,這實在超出了我的職責範圍。總之,您的這件春衫一眼便能讓人感受到絕對的權威,以及權威的壓力。這才是江南三織造的衣服無法與之相提并論之處。毋庸置疑,與榮安小公主相比,您更像一位真正的公主,榮安小公主的光彩無法與您匹敵。這是由衣服決定的。想必您一定見過兩宮太後同時出現時的情形。我雖沒有機會見識這樣的場面,可我對绮華館的衣服有着絕佳的信心。可以想象,當兩宮太後同時端坐在一左一右兩尊寶座上時,人們第一眼看見的,必然是西宮太後。雖然東宮太後貴為中宮,但衣服的魅力,更準确地說是衣服的魔力,讓東宮太後看着更像是西宮太後的影子和陪襯。西宮太後奪目、威嚴,是令人崇拜的主宰——如果人們要從兩宮太後中挑選偶像,或是想要斟酌權力的分量,人們無疑是要将目光、注意力、信任都集中到西宮太後身上。這就是衣服的魔力。”

“你是說主宰嗎?僅憑這句話,就可以送你到宗人府去。”

我的聲音雖然又細又尖,卻威力十足。福锟笑了。福锟的笑很謙卑,讓我舒适。

“您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公主。我剛才說過了,現在得到了證實。不過,公主,绮華館是一個特殊的地方,這裏發生的任何事,外面是聽不到也看不見的。嘉慶皇帝時,将此地封存。一般人只知道西苑集靈囿內迤南路東的绮華館,卻不知宮裏的绮華館。即便有人從牆外走過,也不會發現。沒有人相信您的話,您只要在這裏待一段時間,就會知道我說的可是一點不假。既然您是來監督織造之事,我不得不如實相告。您瞧,我帶您已經參觀了我們所能看見的地方,別看它小,卻五髒俱全。想要了解這個地方,卻要花很長時間。”

“那麽,我們所不能看見的地方,是什麽地方?”

“有許多地方我們是看不見的。紫禁城裏的宮殿,大小綿延,并不是每一座宮殿都是人能了解和知曉的。人們知道的,往往是最小最少的部分。說得嚴重些,就是了解這最小最少的部分,也足以用盡我們的時間和精力。公主,您初來乍到,我只是略略提醒您而已。”

“福锟,你說嚴重了。紫禁城雖然龐大,但每個宮殿、每個房間都有專人管理,要想知道哪座宮殿叫人問一下不就知道了,要不進去親眼瞧瞧,又有何妨?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福锟不想與我争辯,讪讪笑着。

“您所言極是,公主。”

福锟兩次提到魔力。

我當然見過兩宮太後同處一堂時的情形。細細回想,東宮太後的确沒有給我留下足夠深的印象。東宮太後給人的印象是單薄的,面目甚而是含混不清的。觐見之後,若回想東宮太後的面容,只會想到些幽暗的光線,仿佛她寬大的衣袍裏,裹着的只是空無。西宮太後就不同了,她鮮豔而奪目,她身上花鳥的刺繡,發髻上的鳳釵,都讓人過目不忘,似乎那些花、鳥和昆蟲,即便是鞋子上隆起的魚紋,都在向人們傳輸一種超常的力量。這令人信服的力量,每看一眼,都會得到加強和補充,令所看之人只會覺出自身的卑微和弱小。這就是福锟所說的魔力。東宮太後沒有這種魔力。東宮慈安太後即便跟小皇帝緊挨着坐在一起,看上去也無法與西宮太後取得某種程度的均衡。當兩個人發聲說話時,西宮太後的聲音,總是不容置疑和毋庸辯解的,而東宮太後的聲音,聽着更像悠長的哀嘆。這一切,難道都出自衣服的較量,或是如福锟所言,只是出自衣服的魔力?

回翊璇宮前,我問了福锟最後一個問題:“太後賞賜用的彩匹禮服,也都出自绮華館?”

“公主,绮華館當然設有專門制作太後賞賜用的作坊。制作這類衣服更要聽從太後的吩咐。太後對這些衣服的原料有特別的選擇,原料必須由太後最信賴的人送來。這些衣服分男裝、女裝,多為重要節日用到的吉服或衮服。太後會在一些特殊日子,将绮華館的衣服賞賜給特殊的人。無疑,這是受賞之人無上的光榮。能得到這些衣服的人,多是皇親國戚。”

父親從宮中領回的各類賞賜中,有一部分是衣服。這些衣服一般都是套服,從冠,到衣,到鞋。恭王府每添人丁,也幾乎無一例外有整套衣服送來。都出自绮華館。作為愛新覺羅最受矚目的王爺,領受服飾的獎賞,是最普通不過的事。但若按福锟的說法,衣服若是出自绮華館,就意味着額外的恩惠。這似乎表明父親其實是太後信任和仰賴的人。也似乎解釋了當父親出現在百官之中,總會成為百官的中心人物的原因。父親身上穿着绮華館織造的衣服。

福锟說了很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看不見福锟腦子和心裏的畫面,我确乎失去了這項能力。福锟的許多說法難以揣摩,這更證明了我的直覺,我看到的并非這個織造所的全部,還有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藏着我看不見的秘密。

在離開绮華館時,福锟有意無意地說,太後能看到一切,即便是在睡着的時候。太後熟悉每一道工序,對于所用的工藝也盡所周知,所以,絲毫的馬虎和懈怠都逃不過太後的眼睛。在绮華館幹活的工匠,沒有人不盡心竭力。

這是福锟對我的警告,還是太後的警告?

在宮裏,我們說到“太後”,一般是指西宮太後,一直是這樣。一直,東宮太後形同虛設。

我花了三年時間來了解衣服的制作工藝,材質的選配,工藝圖形,以及式樣。工藝之所以繁瑣,并不僅僅因為其精密程度,還因為每種花式都有相應的禮儀要求,又都對應着固定的場合和節日。在宮裏,不是女人依照自己的喜好來選擇服飾,而是服飾在選擇相應的女人。換句話說,宮裏人的着裝得遵照《大清會典》的章程,《大清會典》能約束包括皇帝皇後在內的每一個人。唯獨,西宮太後不在約束的範圍內。太後随時會對衣服的款式和圖紋做出調整,而無需典儀官的提醒。太後總能在制度與喜好上做到平衡,這種平衡來自衣裝的“魔力”。東宮太後對衣飾缺乏興趣,從不過問衣飾,她所有的衣服都盛在木匣子裏,标明款式和用途,每件,都與會典相吻合。東宮太後在衣服上省下的心,全都用在皇帝身上了。同治皇帝占據了她的全部心思。

我十歲了,除了早朝前向兩宮太後請安,參加必要的慶典和祭祀活動,三年裏,我在绮華館用去的時間遠遠超出了在自己寝宮的時間。在這三年裏,父親一度忘了曾經問我的問題。太平天國的禍亂得到控制。父親在最關鍵的幾場戰争中因用人得力,而使大清一度紛亂的局面又歸于平穩。父親在致力于平息內亂的這幾年裏,實現了控制朝堂的理想。朝臣大都聚集在父親周圍,做了父親的心腹和朋友。在朝廷的各項決策上,只要父親開口,總能得到綿延不絕的回應。雖然父親在觐見兩宮太後時,依然有莫可名狀的壓力,他心裏的大火也會忽然蔓延,使他雙唇發幹。但父親有能力讓自己泰然自若。父親緊閉雙眼,默默忍受心裏煙與火的煎熬。圓明園被焚已經過去了六年,父親心裏的大火還像從前一樣沒有任何征兆地複燃,還像從前一樣令父親雙眼幹澀。值得一提的,是父親在這三年裏曾領受過三次嘉獎,除去各類珍寶,三次嘉獎中都有綢匹、錦緞和完備的禮服。為父親織造的禮服尺寸總是分毫不差,看得出,是绮華館為父親量身定做的。

在我得到太後準許,回王府探親時,我與父親的會見總是短暫而匆忙。父親受到重用的這幾年,內務府也在父親的掌管之下。為皇帝監造衣飾的尚衣監自然受父親監督。父親事務繁多,對皇帝的衣飾卻從不懈怠,同時,皇室成員的禮服、朝服、吉服也都出自內務府。恭王府設有專門存放宮中賞賜之物的庫房。我察看這些琳琅滿目的賞賜之物,從金銀器皿,到稀有的瓷器,到稀世的書畫藏品,到珠寶首飾,到衣物。衣物是我主要察看的內容。江南三織造已不是什麽稀罕之物,稀罕的織物,來自绮華館。有專門的箱子來收藏這耀眼的服裝,都是父親在大祭禮和吉禮時必要穿戴的。還有上朝穿的補服。父親自然會選用绮華館的衣服,那些衣服有天然的吸引力。

從賞賜的衣物看,父親是太後信任倚重之人。但是父親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每次,在父親遇到挫折時,就會想起這個秘密。

父親說,我們有一段歷史,被遺忘了。

在過去的幾年中,父親的兩頰明顯地塌陷下去,父親的臉色失去了年輕人的光澤和紅潤。父親對此的解釋,是公務繁忙,每件事都由他親自過問,怎會不如此?可父親在朝堂上獲得的榮耀和權力,并未使他如春風般輕快而愉悅。相反,我發現一絲暗淡的憂愁,正在使強健的父親變得衰弱。恐怕父親并未意識到這種變化,他思前想後,覺得局面穩定,所有不和諧的聲音都在消除,而兩宮太後總是以謙和的表情默許和贊賞着他的建議和謀略,況且,父親的操勞已經得到回報,大清正走出最悲慘的境地,向光明的方向邁進……但是父親日益瘦削,神色也日益晦暗,終于,父親問在上元節前回到王府的我:

“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我的回答令父親沮喪。

“這樣也好,做一個平凡的公主,度過平凡的一生,又有什麽不好呢?畢竟你是一個女孩兒,重要的,是嫁一個好人家。”

“父親,我雖然失去了超常的能力,卻看到了別的東西。”

“哦?”

“您知道,我是太後的禦前女官,監督後宮的服飾用度。我以前跟您提到過一個叫绮華館的地方,不知道您可還記得?”

“西苑路邊上的那座荒廢多年的院子?”

“不,它在西花園。”

“你說說看,其中有何乾坤?”

“太後的所有衣服都由绮華館制作,有些賞賜的衣服,也出自绮華館。”

“雖說宮裏衣裝的裁剪由內務府監制,但內務府的款式往往老套,跟不上宮外的風潮。西宮太後愛打扮,設織造坊,也在情理之中。況且,對于一個寡婦而言,有件令她着迷的事,分散她在朝廷事務上的注意力,未嘗不是好事。”

“父親,太後若是将绮華館的衣服作為賞賜,就意味着太後的信任。我剛才察看了太後賞賜您的衣料、衣服。不錯,都是出自绮華館,這說明,太後信任您,所以将重要的國事都托付于您,而您身着绮華館織造的禮服,更能顯出您的威嚴和尊貴……”

“她收你入宮,有兩層意思。一層,為了顯示恩典。畢竟我們在辛酉年間有過合作。二層意思,是在必要的時候,借你牽制我。而我送你入宮,除了聖命不可違,還因為,我希望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那是我無法回答的問題,卻必須要有一個答案。三年了,你沒有帶來答案。而我,也依然沒有找到線索來回答。三年前,你七歲,如今,你差不多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當年我不能講的事,現在是時候告訴你了。”

詛咒

愛新覺羅皇族中流傳着一個傳說。說在太祖時代,覺羅部與葉赫部有過一場生死決戰。自然,最後是覺羅部取得了勝利。太祖攻陷了葉赫部堅不可摧的城池,捕獲了葉赫部的首領。這位首領誓死不降,在熊熊烈火中發出了一個險惡的詛咒。詛咒說,在末世,會有一位葉赫那拉的女人毀滅愛新覺羅創建的基業。現在,末世和姓葉赫那拉的女人都出現了。這就是我的憂慮所在。

在鹹豐皇帝選妃之時,身為皇帝的異母弟弟,當我看到葉赫那拉氏的名字出現在入選名單上時,就感到了擔憂。那是1852年春天,我去拜見鹹豐皇帝。自從哥哥當了皇帝,我們的關系就大不如前。皇帝不再信任我,如果說愛新覺羅從一開始就中了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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