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件無法銷毀的東西。因為無法銷毀,聖祖只能将其重新掩埋,築佛堂,誦佛經,助它永眠。聖祖知道,那東西會在某個時候醒來,埋藏只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這是聖祖的心病。他不想讓後人記住這件事,卻又擔心完全的遺忘,會導致某天邪靈醒來,再無人知曉它的來歷,無從找到應對的辦法。
圓明園大火
我見過圓明園的大火。
父親說,你怎麽可能看見?圓明園與王府隔着縱橫數十條街。圓明園被燒那天,你一直都在王府裏,你怎麽可能看見大火?我說,我是從你眼睛裏看見的。父親望着我沉默不語。我自小有超常的能力,我能看見別人腦子裏和心裏的畫面。每當我不動聲色,說起我看到的內容時,他們都這麽望着我,目光呆滞,表情凝固。當我說我看到過圓明園的大火時,這種表情再次出現在父親臉上。
那片大火總是出現在父親意想不到的時刻。三十三年前,父親準備上朝領受他一生中最高的職位:議政王。那天天還沒亮,恭王府裏已是燈盞閃爍,仆從穿梭。大福晉和幾位側福晉,都來服侍父親,幫父親穿上新制的朝服。朝服上盤桓着巨蟒和雲。當新朝珠和朝冠戴上後,父親臉上露出了笑容。周圍服侍父親的家人和幾十個奴才也都一臉喜色。但是父親并不十分開心,當父親最後一次打量穿衣鏡裏的自己時,父親沒有料到,自己腦海裏卻出現了圓明園的那場大火,多麽清晰,就映在鏡子裏。父親眼見幼年讀書的地方濃煙彌漫,火光沖天,父親忽然被自己腦海裏的煙霧嗆着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雙眼噙滿淚水。父親不得不坐下來喝口茶,以掩飾眼中的淚水。這是父親一直無法控制的畫面,圓明園的大火總是沒有預兆,沒有理由地出現在父親的思緒裏,左右父親的心情。那場前所未有的大火,在父親心裏留下的不僅是沖天的火光,還有大火過後漆黑的焦土。
1861年的春天,在父親從熱河行宮帶回哥哥靈柩後的六天,兩宮太後也帶着将要登基的小皇子從同一個地方回來了。按照預先的安排,父親出皇城接駕。在此之前,鹹豐皇帝任命的八位顧命大臣中的四位已經當了階下囚。依着父親和兩宮太後的約定,父親的前途看似一片光明,但是在出城途中,父親心裏一直攜帶着圓明園那片無法遮掩的焦土。此外,在父親心裏還藏着殺人的念頭。父親的眼睛時常望着遠方,他一面跟人聊天,一面在構建自己心裏的畫面,畫面裏有疆野、戰場、洋人,一個沒有被焚燒的圓明園,和一個已經化為焦土的圓明園。父親有時會去那個完好無損的圓明園裏走走,帶着他狩獵時那匹英武的獵鷹。
圓明園被燒後,父親不再去承德的木蘭圍場狩獵。人們說,父親是在木蘭秋狝時失去本應屬于自己的王位的。父親從未遷怒于那場失敗的秋狝,但父親有時也不免想,如果父皇讓自己做大清的皇帝,會出現眼前這等亂局嗎?事實上,不止父親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在父親的哥哥去世後,皇族中許多人都藏着這樣一幅圖畫,就是這一切,帝國的版圖,該由父親來掌控,而不是那位姓葉赫那拉的女人。是的,我看到過,父親心裏有這樣的畫面,太和殿前的廣場上,大臣們跪下時謙卑而低垂的頭顱,一大片烏黑的帽檐像傾斜的屋頂。父親心裏的圖畫龐雜豐富,而在父親心裏,還有一個封閉的地方,那裏關着他已經去世的孩子們。父親在失去他們時,一時不知該如何管理這處地方。他過世孩子的身影,經常在他毫無準備時跳出來,撩撥他的傷痛,一如圓明園的大火。
在父親努力關閉的那扇堅固的門窗裏,我仔細巡視,發現裏面并沒有我的身影。自然,那是已逝孩子待着的地方,而我一直都是父親最放心的孩子。我躲過了天花,也躲過了貴族孩子經常要被奪取性命的各種富貴病。我一直活着,甚至從未染過風寒。我為什麽能活下來,這和我能看見別人腦子裏的畫面一樣不可思議。所以,最終有一天,父親放手讓我進了宮。父親以為再也沒有合适的人選,再也沒有生命更為頑強的人,可以接近宮裏姓葉赫那拉的女人。最終,即便我無病無恙地活着,也一樣離開了父親。父親是一位好父親,他愛自己的孩子,可我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他,他心裏的畫面一度非常凄涼。他一直藏着他與他們分別時的一幕。父親不常落淚,在父親心裏,那間無法密封的屋子裏,總是陰雨綿綿。
我一點點竊去了父親對于子女的記憶。我将父親珍藏的舊物,一件件帶回宮裏。父親以為自己早已關閉了逝去世界的屋門,他一直不知道,原來是我竊走了他的紀念物,也帶走了一群日夜糾纏他的魂魄。并不是每個畫面都能被轉移。有些畫面我無法帶走。在我父親一等貴族的心裏還藏着許多別的畫幅,他知道該怎樣隐藏,而不被發現——那一年,父親去東城外接駕,殺人的場面已經在心裏勾勒成熟。随後被殺的八位顧命大臣自是不必多言。父親一直認為這是他政治生涯的一次漂亮出擊,當他看着新皇帝躲在葉赫那拉氏的身後時,他一面想,是他施展抱負的時候了。可不知為何,父親眼裏心裏忽然再度湧現圓明園的一片焦土,那燒焦的地面和焦煳的氣味,讓他窒息。
兩宮太後在父親面前毫不吝惜自己的眼淚。他看着她們充沛的淚水将臉上的脂粉沖出道道溝渠。父親在那一刻的心情是振奮和滿足的。但接下來,父親心裏卻湧出了憂慮和難以平複的猜測。新皇帝登基的典禮上,父親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三個人。他的目光,從皇帝轉向東宮太後。東宮太後瘦弱,沉重的鳳冠和朝服壓得她氣喘籲籲。他的目光又轉向西宮太後。他發現這個女人筆直地挺立着,周身散發出異彩。她與他在熱河身着喪服時的形象完全不同。她幾乎是另一個人。
典禮之後,父親回到自己的府邸,換下朝服,去了嘉樂堂。嘉樂堂裏供奉着祖先的牌位,父親虔敬地進香,讓所有人退出,獨自盤坐在堂中的蒲團上。我站在父親身後,望着父親。父親陷在衣服的褶皺裏,顯得疲憊而瘦削。我再次看見父親心裏的畫幅,他早上經歷和看到的景象,正随着夜晚的來臨而褪去色彩和溫度。那天很熱,父親望着年輕的聖母皇太後——去熱河前,她還是住在圓明園裏,只知道逗京巴狗玩兒的懿貴妃,可回到紫禁城後,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徽號,與東宮皇後平起平坐了。他望着她的背影。她正好轉過身,攜着小皇帝的手,讓他正面朝向群臣。群臣在那一瞬間跪拜下去,烏黑的帽子像傾倒的屋檐。
父親在那個片刻愣住了。他心裏裝着的焦土忽然燃起了大火,火光讓他的內髒灼熱難耐,大火像當年一樣失去了控制。那場無法澆滅的大火,父親覺得自己在和它一起燃燒。黃金和珍珠在融化,珍貴的書籍和屋宇,香氣缭繞的木構造的穹頂,由雪白的石頭雕刻的門和護欄,被燒得通紅,像鍛造中的生鐵。父親望着這一切,遠遠望着,任由這片大火一直炙烤着自己的身心。大火在燒到第三天夜裏時,海瀛觀已經塌陷的建築上,忽然有巨大的火球躍起,煙花般在圓明園上空爆裂,綻放出奇異的光芒。夜晚亮如白晝,而白晝卻暗淡如夜。時間錯亂了,時間從那時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父親忽而感到,他身體裏和心裏的痛感消失了,他聽不到聲音,一切都邈遠而難以置信,恍如夢境。父親想,也許他醒來後,這片焦土就會消散,圓明園還是他出生和早年居住過的圓明園,他還是因骁勇機智而令父皇引以為榮的皇六子。接下來,大火退去,煙霧在無邊的皇家園林上空聚攏。
1860年10月18日晚上,我父親和他手下的兵士目睹了一個奇異的景觀,海瀛觀無比壯麗的建築在坍塌,而濃煙升騰,聚成人形。在場的人看到一團變幻不定、色彩濃豔的煙霧中,一個女人的身形,以他們似曾相識的服飾裝扮着,以他們從未見過的形狀現身于圓明園上空,變幻莫測,忽明忽暗。她是一股煙霧,同時又巨大逼真,她用煙霧的手指着他們狂笑不已,她的笑聲,讓所有目睹她的人,都感到了末日來臨時的恐懼和絕望。
煙霧最終散去,而那煙霧裏的女人卻成了父親揮之不去的噩夢。在新皇登基時,父親覺得,幕帳邊一直望着新帝的葉赫那拉氏,恍如一團散發奇異光彩的煙霧,煙霧裏包裹着曾在圓明園上空聚攏的狂笑不止的幻影。那幻影讓他難以釋懷,那狂笑像雨點和冰雹打擊他,使他的雙眼疼痛難忍。
在父親獨自坐在空曠的嘉樂堂裏,與祖先默默對話的時候,我也盤腿坐在父親身邊。我是父親的長女,在王府,只有我能看見父親心裏忽而明朗、忽而陰郁的畫面。父親半閉的雙眼睜開,看着我恰似看着唯一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父親沒有像平時那樣輕撫我的腦門,而是将我的一雙手放在他的手裏,久久握着。父親說,你能看見她腦子裏和心裏的圖畫嗎?
進宮
這一年除夕,恭親王的大福晉将我裝扮成公主的樣子,教我禮儀,牽着我的手,帶我入了宮。那年,宮裏麗皇貴妃的女兒,榮安公主六歲了。我在那一晚第一次見到她。向兩宮太後請安後,我們站在離榮安公主不遠的地方。她是一個蒼白而纖瘦的小公主。她身邊是麗皇貴妃。麗皇貴妃還很年輕,人人知道她善舞。鹹豐皇帝離世後,王公們的福晉曾一度猜測她的命運。她曾是聖母皇太後的眼中釘,但她出人意料,受到了優待。自然,這一方面是因為慈安太後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皇室處在多事之秋,後宮需要的是穩定。命婦們在麗妃做了皇貴妃後,預測她會被聖母皇太後做成蟲豸。但是麗皇貴妃卻一直安坐在皇貴妃的位子上,像只蠶蛹被養在壽康宮。從此沒有人為她擔憂了,只将擔憂留給皇貴妃自己在枯坐中慢慢受用。這是一個緩慢的死期,麗皇貴妃在自己的寝宮一天比一天瘦小,精神和健康一年年衰弱下去,美貌被恐懼和憂慮不斷焚燒,最終連理智、記憶都化成了一堆灰燼。在三十二年前的那個除夕之夜,我看見麗皇貴妃的腦海裏也有一片大火。她像父親一樣,一直遭受着大火的炙烤,不過,那不是圓明園的大火,而是憂慮與恐懼之火。
那天,在體和殿裏的觐見儀式之後,本來大家要一同前往乾清宮裏做饽饽。但是聖母皇太後對母後皇太後說,昨晚,她夢見先皇說,想要看麗皇貴妃跳荷花舞。誰都知道,荷花舞,在先帝生前,宮裏唯有麗妃會跳。況且,一直以來,大家都說麗妃善舞,但宮裏沒有人見過她的舞蹈,何不在此佳節,一來助興,二來,大家也好見識一下這支已經失傳的舞蹈,據說,這支舞曾是明朝末年田貴妃首創的舞蹈。
東宮太後居然答應了。
命婦們也正想看看這一出好戲。但是已經榮升為麗皇貴妃的麗妃,只為皇帝舞蹈。鹹豐皇帝離世後,麗妃便不再跳舞,她将所有的跳舞服和鞋子裝進一口大箱子,放在最不着眼的地方。麗皇貴妃也是這樣回應兩位太後的,說自己已不再跳舞,一是,先帝已逝,無心取樂。二則,自己舞技久已生疏。但是太監已經搬來了皇貴妃那口封存的箱子。聖母皇太後起身,走至箱子前,親自選中一套豔麗的舞服,命宮女為麗妃換上。皇貴妃好似凍僵了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聖母皇太後說,那是不礙的,新帝已經登基,往年先帝也是在麗妃的舞蹈中,度過舊年最後的時刻的,想必,先帝真就想在這個時刻再看看麗妃的舞蹈呢?而麗皇貴妃又何必拘泥,權當是為天上的皇帝再舞一次,更何況,昨夜先帝托夢說,十分想念麗妃的舞姿呢。
麗皇貴妃一時無言以對,只好任由女官褪去身上的禮服,換上輕薄的舞服。麗皇貴妃一直在發抖,她回頭看了眼六歲的榮安公主,眼裏湧滿淚水。剛才觐見時演奏的絲竹現在換上了跳舞的曲子。麗皇貴妃整理舞服,理順長長的衣袖,舞動身姿。開始很慢,後來動作加快,樂器的節拍幾乎跟不上她。在她舞動的瞬間,我看見她心裏的灰燼複燃,微火随着她轉動的身軀變成了熊熊烈焰。憤怒與羞辱的火焰,一直都在焚燒麗妃纖瘦的軀體,在此後的日子裏,将她緩慢地化為了焦土。她跳得越來越快,她心裏的大火讓她不停旋轉,直到她腳下的地毯起皺。她絆倒了,張開的裙服鋪散在四圍。麗皇貴妃在自己的裙服裏暈了過去,醒來後,她眼裏看見的只有羞恥。
周圍全是王公大臣的福晉和女兒。只略略一眼,我便看見她們腦子裏的畫面。那天,每個女人腦子裏都是盛裝和首飾。她們默默比較,盡量将自認為最貴重的東西亮出來。慶王福晉腕子上戴着一雙翠玉的手镯,行禮時,這雙手镯從衣袖裏露出來,不僅僅是為了顯示镯子材質的珍貴,還在于晶瑩的綠色映襯出她膚色的白皙。母後皇太後只略看一眼,而聖母皇太後則挑起了眉毛。這些都不是我感興趣的事。我沒有忘記父親的問題。父親想知道,那姓葉赫那拉的女人,腦子裏裝着什麽。
各位親王福晉和格格們先在東宮太後面前請安,然後是西宮太後。我不能總是看着她,也不能東張西望,那樣會失禮受責。我看着她的時間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她一直看着我。從我邁進體和殿的門檻,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我們以款款的步态接近她。當我屈膝問安時,她向我伸出手。
“今年幾歲了?”
我頓住了。我心裏只有父親的問題:“你能看見聖母皇太後腦子裏的圖畫嗎?”我望着她,一時語塞。福晉在一旁忙說:“今年七歲了。這孩子從小不大愛說話,卻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兒,好像生來就知道父母的心思,他父親喜歡她陪着,真不知他們在一起都說些什麽。她可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
我望着聖母皇太後。她是位二十六歲的寡婦,臉上看不出寡居的痕跡,憂傷和難眠這些都留在慈安太後那裏。慈安太後雖貴為皇後,卻沒有子嗣,她的笑容裏有吹不散的憂愁,她形色莊嚴,卻難以掩飾與生俱來的柔弱,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如果身後沒有堅實的靠背,我擔心她會倒下去。她心裏火光微弱,她心裏的景物是柔細暗淡的,她無助而陰郁,需要人們足夠的尊重。她全部的念頭都在于她們的兒子,不是懿貴妃和鹹豐皇帝的兒子,而是皇後與皇帝所生的兒子。她是這麽看比我小兩歲的小皇帝的,那是她借懿貴妃的肚子生出的她和鹹豐皇帝的兒子。自那時,還是貴人的懿貴妃懷上他們的兒子時,她每天必然前去探望,眼見他在她的肚腹裏長大。她一點兒都不嫉妒她,相反,她愛她,像愛着一個好用的工具那樣愛着她。當她因為生産痛苦地呻吟時,她在心裏也發出了同樣的叫喊,經歷了同樣的痛楚。是的,小皇子從那妃子身體裏誕出,也一同從她皇後的身體裏娩出,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她甚至覺得比她更艱難,因為,她更愛他。
現在,她們共同的男人去了地宮,小皇帝是這個男人唯一的遺産。當然,小皇帝依然是她們共同擁有的男人——在載淳出生的時刻,皇後和懿貴妃之間的界限消失了。皇後認為懿貴妃是自己的另一個延伸,一個她用過的工具。作為皇帝的正妻,她是不願用褊狹的目光來審視皇帝周圍的女人的,她早已學會了寬容,因為寬容不僅是美德,而且是氣度,是至上尊榮的象征。那是由她高貴的出生,她中宮的地位,臣子們心裏的認可決定的。她清楚地看到,懿貴妃從來不用寬容來提升自己的品味和地位。那就是她們之間的距離,不可逾越。所以,盡管她衰弱,不善言語,但她寬宥懿貴妃的輕佻和挑剔。或者,在她身邊有這樣一位獵犬般的女人嗅聞着朝中一切,倒也沒什麽壞處。從懿貴妃的妝容和衣飾看,她一直唯恐別人不知曉她卑微的出身。大顆的寶石和珍珠,如果不是用來裝飾卑賤,便毫無用處,而她,慈安太後,一再寬容她,從來都不以這些貴重東西為喜好。她們坐在一起,懿貴妃累累一身的珠寶,看上去奪目卻貪婪,而她既莊重又溫賢。懿貴妃是從貴人之位開始,努力尋找更高位置的女人,從她五年裏所更換的住所便能看到她走過的路。懿貴妃誕下皇子,換得皇貴妃的尊號,這尊號,是她請求皇帝賜予她的。這是一種等值交換,皇後用這個稱號換來懿貴妃的兒子。所以,慈安太後能非常自然地說出這幾個字:我們的兒子。她在懿貴妃面前正是這樣說的,來讓我們聽聽,我們的兒子今天都學了些什麽?她在小皇帝請安時,會省去“們”,而直接說,來,我的兒。她說得自然又流暢,她确信自己是小皇帝真正的母親和真正的監護人。而她,西宮太後,只是生了他。僅此而已。
慈安太後以皇帝生母的身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小皇帝端坐在兩宮之間,但她靠他更近一些,她臉上的微笑,是一個驕傲的母親才有的笑容。她腦子裏的畫面全是小皇帝,她裝着他騎馬時的樣子,背不出書時的窘态,她将他擁入懷裏時欲淚的親密。她安排他住在離她最近的屋子,每天晚上起身,去看他睡着的樣子,忍着想将他擁入懷裏的渴望,為他掖好被子,整理好紗幔。她遠遠望着他,他們母子的親密讓她心滿意足,她每天帶着這樣的心情睡去。當東宮太後看着我時,她腦子裏浮現的畫面是,一個女孩子和她的兒子課讀的情形。她在想,這個小格格倒是可以成為皇帝的一個不錯的玩伴。
她一直都在笑。她的笑太多了。那是她第一次以聖母皇太後的身份參與聚會。盡管她身邊就坐着中宮主位,但西宮太後的表情,讓人覺得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旁邊單薄的東宮太後以寬容的目光注視着她的輕佻,似乎以此來劃定自己實際的分量。西宮太後托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我。這也許是因為我的不茍言笑。想必,是我不笑的表情,讓我在宮眷中顯得不同。我是一個嚴肅的小格格,從來不笑。恭王府的人早已習慣了我,初見我的人,難免會奇怪。父親的側福晉們試圖教我笑,因為笑是禮儀和修養的一部分。誠然,作為一等貴族有不笑的權力,笑是別人進獻于我們衆多禮物中最直接和必需的一種,誠然,我們吝惜自己的表情,我們可以不必交換笑容,就像我們不必交換禮物一樣。在恭王府裏,大家縱容我不笑。可是進宮前,無論大福晉還是側福晉都要求我笑,因為我在見到兩位太後時,笑是必需的。對于我們而言,那是唯一我們要将笑作為禮物進獻的人。但我始終沒有笑。這倒并非我不想取悅于人,而是我無法笑。我理解那些與我同齡的女孩子為何都不由自主地遠離我。我的嚴肅令她們畏懼。不過,我知道,她們畏懼我的真正原因是,我能看見她們腦子裏的畫面。由于我總是忙于觀看別人腦子裏的畫面,我一直都笑不出來,即便是面見兩宮太後。東宮太後會摸摸我的手,臉上帶着真正母親的笑容向我點頭,不追究我的表情,只是說,這個孩子看上去老成持重,倒很像宮裏的格格呢。但是坐在西邊的太後卻将我拉得更近一些,近到她呼出的熱氣幾乎撲到我臉上,她右手長長的護指觸到了我的下巴,她略略擡起我的下巴,好讓我的臉确鑿無誤地面對她,她總是不吝惜笑容的,但她的笑裏有讓人發涼的東西。她笑意綿綿,對我說:
“你不會笑嗎?”
“我從來不笑。”
我沒有想到我們會離得這麽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她用的香料我從未聞過。恭王府的朗潤園裏幾乎收集了所有用來制香的植物,以及各種香型的花卉,可我從未聞過這樣的香氣。它讓人沉迷。我向她的眼裏望去,既然我們離得這麽近,既然她是我堂哥的生母,既然我父親想要看到她腦子裏的畫面——也許我能看見父親在火光中看到的那個幻影。可我沒有看到。我看到是一處空闊而荒蕪的院落。是北方的建築風格,高大的圍牆,飛起的檐角。門和窗卻殘破不堪,庭院和屋子空空落落,沒有人住過的痕跡。殘破的門在一重一重敞開,一個院落連着一個院落,沒有盡頭。她的腦子裏是一所空曠而沒有盡頭的宅院。除了恭王府,我沒見過京城裏的街道,我第一次進宮,被轎子和福晉的手牽着走過許多庭院和屋宇,我無法将紫禁城裏的宮殿與她腦子裏的那些空房間聯系起來。我看不出這是哪裏,也不知道,她無瑕的面孔下,為何卻是一派殘破而空無人煙的居所。我希望順着那些不斷延伸打開的門進去,去看看盡頭到底在哪裏,再往前走又會遇到什麽。
“你可願意為我笑一下?”
“聖母皇太後,我做不到。”
我沒有笑。我的回答讓福晉渾身戰栗,我從我們共同踩着的地毯知道。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僵持。福晉的擔憂迅速擴散,盡管她是一等貴族的正福晉,也無法停止突然降臨的恐懼。我是從福晉身上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恐懼。那天很冷,我在看到聖母皇太後腦子裏的畫面後更覺得冷。但我想,那是恭親王正福晉的恐懼,不是我的,所以我繼續從她那雙杏子眼裏望進去。我繼續在那些空房間裏巡視,門繼續打開,我心想,為什麽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
“你可以做到的。”
她語氣肯定,臉上布滿笑容,她腦子裏的畫面忽然漆黑,此後,我發現,每當她有要求時,她腦子裏總是一片漆黑,所有畫面都暗淡下來,只剩下那個要求。她的每一個要求都像咒語一樣,吸引着對方。沒有人能拒絕。
我咧了咧嘴。人們都是這麽笑的,而且不要讓牙齒露出來。但是我故意露出牙齒,這就是我的笑。
她用帕子擋在嘴上大笑起來,頭上的簪花與細碎的珍珠随之顫動,她腦子裏那一連串空房間忽然明朗,跟着一起抖動。她抵着我下巴的護指弄痛了我。她的笑變成了喘息,一面對福晉說:
“這孩子,我喜歡。東宮娘娘也說了,她像是宮裏的格格,不如做我的幹女兒,你看如何?”
福晉腳下剛剛平靜的地面又一次顫動。但她要毫不猶豫立刻跪下謝恩,還要表現出極為歡喜的樣子。她臉上的笑容跟我一樣,不如不笑的好。福晉拉着我一起跪下。在低頭的瞬間,我看見,門繼續打開,一片白光,由模糊而清晰,我看見一位少女躺在花蔭下的石頭上,閉着雙眼,頭頂有花瓣不斷落下。一切都在白光中失去了色彩。那道白光,如此耀眼,讓我立時覺得自己好像被吸幹了一般,身心一片空白,險些化為烏有。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慌過,我回頭向四面望去,擔心四圍的一切被這白光照到便會立刻融化。會這樣嗎?我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在我覺得我即将像冰塊一樣消融的瞬間,我發現那沉睡的少女,睜開眼,她眼裏的黑色立即淹沒了所有的光。
我聽到她說“去吧”。
我沒有動,她能看見我嗎?似乎看見了,又似乎沒看見。我愣愣地望着她眼裏的黑色,黑色沒過我,我沒有融化,我聽到她說,去吧。
太後将目光移向我們身後,福晉牽着我的手退到一邊,将我們站着的地方留給別的宮眷。
就這樣,在我尚未看清聖母皇太後腦子裏的畫面前,我就成了宮裏的一員。這次觐見,不過是一個早已決定的儀式。觐見後不久,我就作為太後的養女正式入住宮中。至此,宮裏又多了一位公主。我被冊封為榮壽公主,三年後授固倫封號。我只是一位7歲的小格格,我無法理解我看到的畫面。那日回到王府,我說給父親聽我的所見。父親陷入無邊的沉思。父親無法解釋,那意味着什麽,又能說明什麽。
我進宮,另一個原因,在于兩宮太後和父親的聯盟。這個聯盟是在被後來稱為辛酉政變的宮廷事件中确立的。其實,那不是一次政變,而是一次短暫的合作。我是這個聯盟中一枚并不顯眼的圖章。我進宮後,恭王府更顯沉寂。父親坐在書房的大案前,孤獨令他坐立不安。父親遠遠聽到妻妾在花園中言笑,父親想,她們都還年輕,可以再生育。父親也年輕,但占地兩萬頃的恭王府唯獨缺少孩子的歡笑或啼哭聲。這是父親真正不安的原因。父親注意到,從他的長兄開始,皇室就面臨着一個無法忽略的問題。皇室的儲備血庫出了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漫出了紫禁城,向着王府邁進,而他就是首當其沖的親王。不幸的陰雲籠罩在王府上空。
在新皇帝登基後的五年裏,父親确信自己已經牢牢坐穩了議政王的位置,一切都可以重新期待和建立,包括子嗣。可每次,當他邁進養心殿的門檻,看着幕簾後隐約顯現的兩個女人時,便覺得,他們之間的聯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牢靠。她抿緊的雙唇以及她眼眸裏的咄咄目光讓他回味無窮。在秋季的圍獵場中,父親曾是不錯的獵人,父親坐在回家的轎子裏,很不情願地想到,那是只有狩獵者才會有的目光,專注而密切,牢牢盯着獵物,屏住呼吸,等待最佳的出擊時機。而父親正好處在她的射程以內。因而,即便父親的根基日趨穩固,剿滅太平天國建立的聲望,讓父親臉上顯現自信的容光,即便在這樣的時候,父親每次面見簾幕後的女人時,也會不自覺的想要躲閃、逃避,擔心自己是否有出逃的退路。他們如此接近,還有不成文的盟約,但他們的同盟關系其實脆如薄冰。父親時常為自己的憂慮深感羞恥。幾乎毫無選擇地,父親想要在這種靜默的對決中取得主動,他希望自己能藐視兄長制造的這一可悲局面,而那來自幕布後面的聲音總是讓他覺得捉摸不透、深不可測。
父親想要逃避的,究竟是什麽?
當我在離聖母皇太後最近的地方,望着她腦子裏不斷開啓的房間時,珍嫔,你還遠未出生。我雖然不是紫禁城裏會做法事的薩滿,卻是最具天賦的薩滿。紫禁城最老的瞎眼薩滿去世前,将我的手和他的手用紅布條纏在一起。我感到了他的死亡。他呼出的氣息像十一月的寒風,他一生走過的路已經全部展現,然而他要我看的,卻是未來的畫面。他氣若游絲,我依稀聽到他說:
“我不是一個真正的薩滿,我也不是一名合格的仆人。在臨走前,我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你,我讓你看見未來。”
我看見了你。一個即将死去的人是可以看見未來的。我和他的手緊緊相連,從他大張的眼睛裏,我看見了你。你将在二十年後出現在紫禁城,你來自南方,你的發際線上有一小塊紫色的胎記。在我看着你的時候,你未來的形象也看着我,我們将在一座大殿裏見面,而皇帝會将一柄如意交到你手裏。這是老薩滿的預示。他只是一個資質平凡的薩滿,卻知道該将這個秘密向誰透露。那一年,我十二歲。
換裝
我在第一次走進儲秀宮時,穿過了許多門和回廊。我身後跟着無數個太監和宮女。伺候我的嬷嬷想要牽着我的手,我掙脫了。我七歲,已經學會了宮裏的所有禮儀。除了笑容,我知道我該怎樣做,該說什麽話。我穿着一套新做的禮服。是福晉送給我的禮物。我們有自己的繡工。衣服中央那朵最大的圖案,是福晉親手繡制的。福晉說,這朵花代表了母親的祝福。我的頭發一絲不茍地盤起,用兩把頭罩着,上面飾着絹花和珍珠。我也穿花盆底的高底鞋,走路時,腳下發出清脆的聲音。總之,我無比妥當地穿過許多門和許多太監宮女沉默的眼光,來到聖母皇太後面前。她命人領我進入內室。她還沒有換上早朝的朝服,只穿着一件藕荷色襯衣。她的頭發剛剛盤好,梳頭劉正在做最後的調整。她從鏡子裏看見我對着她的背影跪下。她對鏡子裏的我說:
“起來吧。”
我站起身。
“變變稱呼吧,你該稱我母後才對。”她上下打量我,“既然你已經做了我的女兒,我得給你換身新衣。”
宮女用托盤盛着一套衣服,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她輕輕吐出三個字:“脫了吧。”
立時有兩個宮女來,要将我花了三個小時才穿好的衣服脫下來。我說你們不能這樣,這套衣服是福晉親手做成,這衣服上的每個花飾都符合禮儀的準則。
“你說得沒錯,但是你要懂得,在儲秀宮,最高的禮儀是服從。我容許你穿宮外的衣服進來,這已經是對恭親王福晉最高的敬意了。現在,你要脫下所有的衣服。瞧,這些衣服是我為你定做的,依照宮裏最高等級的衣典定制。”
兩個宮女死死鉗住我的雙手,太監抓住我的雙腳。我無法掙脫,竭盡全力也不能,那些無比熟練和靈巧的手像章魚的觸須将我剝得精光,我像一個剛剛來到世上的嬰兒,歪歪斜斜地站在她面前,頭發紛亂,披散在肩上。我的眼淚順着兩頰淌下,又沿着脖子滴在平坦的胸上,滴落在突出的肋骨上,大腿和腳踝上。我卻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抽泣。命令我稱她母後的女人走過來,用毛巾擦幹淚痕,在我身上塗上香脂。她攏起我散開的頭發,重新梳成發髻。她為我換上襯衣,中衣,以及最外面的禮服。她讓我坐在椅子上,托起我的腳,為我套上新鞋。她将一塊新帕子塞在我的衣襟上,那帕子上繡着一只含苞待放的牡丹,與她擺在屋子裏的牡丹一模一樣。過了許久我才知道,我誤認為牡丹的花,其實是從異域進獻的花,那花的名字叫摩羅。我這才明白為什麽她身上的香氣我從未聞過,因為摩羅是唯有她才有的花。而我的禮服上,內衣的衣襟上,也繡滿了這樣的花。雖然圖案不完全相同,但無疑是同一種花。
“衣服是最後一道門。你走進儲秀宮,你看到了我的一切,作為交換,你也要讓我看到你的一切,頭發,手指,脖子,手臂,腿。你們是這樣消瘦。同樣的消瘦。你換上我的衣服,就意味着你是我的人了。現在,你坐在這裏,你是另一個人。你是我的女兒。”
那個早晨,我獨自面對這一切,根本沒有機會留意她腦子裏的畫面。我只聽到她的聲音,感到她撫過我身體的手指。這相同的一幕,若幹年後,在醇親王的長子載湉身上重新上演。就像她說的,在那一刻,我成了她的女兒,而載湉則成為了她的另一個兒子。我脫下的衣服,太監已經将它們收好,放在一個木匣子裏。
她盯着我的眼睛說:“我不會丢了它,我會為你好好收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