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話。我甚至可以補充完他的遺言:要躲過毀滅除非殺死你眼前的這個女人。被刀刺入的地方只流出極少量的血,那些血不足以染紅他的袍子。除了一個微小的破損外,黑薩滿看上去完好無損,他失去的,僅僅是呼吸。
哥哥仔細看了看這個倒下的年輕人。他的外形的确不是黑薩滿,可黑薩滿有一種本領叫借屍還魂。哥哥的意思是說,這也許本來就是一具屍體,不過被黑薩滿借來一用罷了。哥哥本來想知道未來的消息,這下,未來又變成了一片虛無。哥哥得忍受這片虛無,而我十分肯定地對着哥哥眼前的虛無說,葉赫不會毀滅,它會像父親在時那樣強大。
布揚古貝勒命人将黑薩滿擡出城外掩埋,要埋得越遠越好。看得出,我哥哥對刺死黑薩滿心存恐懼。哥哥坐在寶座上看似漫不經心地等着掩埋的消息,消息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這個行程的起點。回來的人說屍體并未掩埋。黑薩滿被裝在一個木制的盒子裏,由一輛牛車運出城外,然而當侍衛打開木盒時,卻發現盒子裏只餘下黑薩滿穿過的衣服。
他這是在戲弄我們,布揚古貝勒拍桌吼道。然而我的看法是,黑薩滿最後留下的遺言卻是這樣的,他有辦法從各種囚禁中出逃。他既不受控于我,同樣也不受控于新城主,他甚至不受控于死亡。
只有一個人對我殺死黑薩滿這件事做了評價。是绮春園一直服侍我給我講故事的老嬷嬷。嬷嬷說,當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從此就埋下了幾世的牽連,這是生死的債務,你讓他變成了無法解開的死結。黑薩滿是不會被殺死的,他有三顆頭,三張臉,三顆心。嬷嬷說。這就是你父親不殺他的原因。顯然,你哥哥要比你清楚其中的秘密。
老嬷嬷九十歲了,時常自言自語。她說沒有人能一劍刺中黑薩滿的三顆心,因為他的心,并不長在一起。
我沒有時間思考老嬷嬷的這些瘋話,時間太快了,像是踩在風火輪上。黑薩滿消失後,我還沒來得及細數年輪,五年就又過去了。我依然沒有找到能殺死努爾哈赤的人。而新一輪為争奪我而來的男人,卻全都死在了努爾哈赤刀下。整天我都在想,揮發部的拜音達裏貝勒之後,誰會是我新的求婚人?拜音達裏與努爾哈赤結盟,為的是換回那些背離揮發部的逃犯,這些逃犯大都投靠了葉赫。布揚古貝勒将揮發部的逃犯安置在城南住下。逃犯都是拜音達裏的親屬,他們因拜音達裏殺了自己的叔父稱王而逃離揮發。拜音達裏真的該死,與努爾哈赤結盟讨伐葉赫更是死上加死。布揚古貝勒修書一封,派遣信使帶給拜音達裏,說只要撕毀與建州的盟約,就會将葉赫的公主嫁給他。既然拜音達裏是這樣一個該死之人,我自然願意充當他毀約的誘餌。我在布揚古貝勒書信的末端,壓上我的指紋,弧形的指紋像一朵小小的梅花。信使就是揮發部那些逃犯之一。拜音達裏稱自己的親屬為逃犯,僅這一點就該死。我将哥哥的這封書信親手交給信使,讓他帶着對我容貌的嶄新記憶騎馬離去。一眼,就足夠了。
拜音達裏沒有囚禁也沒有殺掉葉赫的信使,而是讓他送來了回信和聘禮。拜音達裏在信中說,在布揚古貝勒收到這封信的同時,努爾哈赤或許也正好收到了他撕毀的盟約。而他将重返葉赫讨伐努爾哈赤的聯軍。在布揚古貝勒簽好婚書,接受聘禮的三十八天後,拜音達裏被努爾哈赤殺死。一批揮發部的新的逃兵來到葉赫城,說努爾哈赤用長劍砍斷了揮發部堂子前的标杆,焚燒了揮發部的圖騰和祭臺。這意味着揮發部再也不存在了。
拜音達裏本來就是一個該死之人,我感興趣的是,在他之後,誰是我的下一位求婚者?
努爾哈赤臉上帶着泥漿般洗刷不掉的顏色。見過他又僥幸活下來的士兵都說,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無法知道他是喜是怒,沒有人能揣摩他在想什麽,将要做什麽,打算滅掉哪個部落。以前像星辰般散布在呼倫河流域的大小部落,現在已經寥落無幾。努爾哈赤殺人的速度像是在收割牧草,他不跟任何人說話,從不向部下做出解釋,他要的只是執行,他的作戰方案沒有人能夠竊取,計劃全都是瞬間做出的,而他的行為和作戰方式都極為古怪,難以捉摸。這是他的臉上糊滿泥漿後的改變。他似在無時無刻想着戰局,又像是心不在焉地攻打下一座座城鎮或是堡壘。他迅捷如一支利箭,被他殺的貝勒和王都來不及弄明白失敗的原因就被砍下頭顱。他所過之處生命都變成了骸骨,而城市都淪為廢墟。據說他随時都帶着孟古那個圓形墳墓,将它安置在新的廢墟上,好像他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以眼前的廢墟替代他心裏的廢墟。他高大,像一座建築般雄偉,每個見過他的人,都能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感覺到那只有廢墟才散發出的頹敗之氣和頹敗之景。努爾哈赤将自己心裏的廢墟一遍遍搬出來,每一座,都成了人們眼中的廢墟。無論是歸順還是背叛他,都無法改變漠北那一片廢墟的境地,背叛更增添了他毀滅的力量。葉赫幾乎已是這片廢墟裏唯一一顆還在閃爍的孤星。
我想,誰是下一位以背叛努爾哈赤而獲得我允諾的婚約的幸運者呢?
烏拉部的布占泰貝勒三年前曾向葉赫送來聘書。布占泰以我的回絕為由與努爾哈赤結盟。哥哥用了與拜音達裏相同的方法令布占泰撕毀了盟約。烏拉部随着布占泰被殺而亡。不消說,我的婚約又變成一紙空文。
葉赫現在是一座真正的孤城。在龐大的廢墟和葉赫城之間,似乎只剩下了我和努爾哈赤,他已經殺盡了周圍的王和貝勒,滅了葉赫部以外所有的部落,也許在他眼裏葉赫已經是一座廢墟了。誰都明白,在建州與葉赫之間,只剩下最後一場戰役。
在1615年5月的最後一天,哥哥和我站在葉赫孤獨的城牆上眺望着遠方的霧霭。
“蒙古部的莽古爾泰尚未婚娶,你不如嫁過去吧。”
“太遠了,哥哥。”
“他是最後一個王了。”
“我老了,哥哥。”
“很久以前,我們來自蒙古,你該回到我們祖先的地方去。”
“我生在葉赫,長在葉赫,也該死在這裏。”
“你今年多大了?”
布揚古貝勒眯起眼睛看着我,他已經忘記了我的年齡。而我自己也不願再想起。
“我已經到了別人做祖母的年齡。”
“可你還是十六年前的樣子。”
哥哥并沒有忘記我的年齡。我笑了。這是葉赫城唯一沒有随着時間改變的東西。葉赫公主的容顏。
“你依然嬌若鮮花,所有男人見到你,都會甘願将命交到你手上。”
布揚古貝勒俯瞰着祖父清加弩,祖父的弟弟楊吉努,父親布齋,楊吉努的兒子那林布祿,和金石臺,自己,一起建造和守護的,這整齊而莊嚴的街衢。
“嫁到蒙古去吧,你在這裏會是我的累贅。”
“如果那蒙古的王能找到一種叫黑摩羅的花,我就嫁給他。”
“那是傳說中最邪惡的花。”
“哥哥聽誰說的?”
“傳說。沒有人能找到它。”
“那就讓他帶上這傳說中的花來求婚吧。”
黑摩羅。
這世間卻并沒有一種叫黑摩羅的花。
它曾随夕陽飄落在葉赫的城牆上,在我眼裏綻放。它讓我看到了輝煌的未來,如果它是一種毀滅的力量,那我正求之不得,它的顏色豔麗無比,形狀變化莫測,在它不斷湧現的花瓣裏能看見如我所願的未來,那裏有更為壯觀美麗的焰火,在焰火裏藏着過去,哪怕是已經遺忘的記憶裏的每一個細節和片段。我相信這是一個吉兆,然而在哥哥勸我遠嫁的時候,我意識到,沒有一個男人能幫我實現心願。我的心願無非是殺死一個該死之人,用死亡泯滅他的罪,只有這樣,我才能回到在绮春園的石頭上,回到夢醒前的那個時刻,也許更早,回到我出生的那個時刻。我已經殺了黑薩滿,無論他是死是逃,他都不會再對父親說出那個詛咒般的預言。我說的記憶是夢醒之前的記憶,而夢醒之後一切都不會變成今天這樣,或者根本變成了另一種樣子——我将不會認識努爾哈赤,如果我必須遇見他,那麽我将在第一次想要殺他的時候,不會猶豫片刻。如果我過于美麗,而我又對這美麗有所認識,我會隐藏它,我會戴上面具和面紗。如果美麗只是引發人心念裏的邪惡和無窮的殺戮,那麽這世界還沒有為美麗做好準備,這世界還無法承受美麗的重量。因而,我一直都明白,沒有人能最終得到我,即便是将所有的競争者殺死,摧毀所有的城市,也并不意味着,那個叫努爾哈赤的人,就更配擁有最美的女人,事實上,我藐視這一切的争奪——黑摩羅,如果它真是傳說中的邪惡之花,我但願它盛開在我的血肉之軀上,以我為土壤,我必将以仇恨澆灌它絢麗的色彩和極致的邪惡。
詛咒
努爾哈赤并沒有立刻來占領這最後的堡壘。哥哥在等蒙古王的回複,同時也在做最後的戰事準備。無論莽古爾泰是否送來黑摩羅,哥哥都會将我送走,我在這裏是哥哥的絆腳石。
葉赫與建州歇戰三個月後,有兩樣東西同時擺在布揚古貝勒的案頭。一樣是莽古爾泰遣人送來的黑摩羅,一樣是努爾哈赤的求親聘禮。我和布揚古貝勒相視冷笑。努爾哈赤的聘禮不過是招降書罷了。而莽古爾泰送來的黑摩羅卻讓我頗為意外。使臣打開一只黑色的木匣子,從裏面取出一張羊皮紙。使臣說畫在紙上的那朵花就是黑摩羅。不錯,它是用黑墨汁勾勒的一朵花,花兒畫得非常仔細,花瓣和莖上的紋理都歷歷在目。我不動聲色,聽使臣繼續說。這是從明朝一本醫書上摹下的圖。明朝人稱此花為曼陀羅。這是迄今為止最接近公主要求的花。使臣說。可我要的是真正的黑摩羅,它有豔麗的色彩,又有變化莫測的形狀,在它的花心裏可以看見未來。我說。使臣說,如果葉赫的公主在夢裏見到過這樣一種花,那麽莽古爾泰為公主準備了一處夢一般的所在,那裏,也已為葉赫的公主種下了這傳說中的花。如果葉赫的公主想要看到這紙上黑摩羅豔麗的顏色,以及變幻莫測的形狀,那麽請帶上你的嫁妝來蒙古吧,你會看到它開花的那一天。
努爾哈赤的使臣說,十六年前努爾哈赤大汗娶了葉赫的一位假公主,現在他要葉赫兌現十六年前的婚約,将真的葉赫公主送到建州去。這是永久息戰的條件。
我接過蒙古使臣送來的羊皮紙。那是一張羔羊皮制成的羊皮紙,質地細膩而柔軟,墨汁勾勒的花卉栩栩如生。我摩挲着這朵被稱為黑摩羅的紙上花,想起黑薩滿第一次說起它的名字,盡管我只是在夕陽的幻覺中看見它,并承認它非世間所有,然而若是真的沒有,我如何能見到一個我根本不曾見過的花?我一定是在哪裏見過聽說過它,就連布揚古貝勒都說它是傳說中的花,可見有人見過。也就是說,它一定長在世間的某一處。我摩挲着這朵墨汁勾勒的黑摩羅。我想,這就是黑摩羅,莽古爾泰已經下種,只等我前去澆灌,只等它長到與我的夢相合為一。我摩挲着羊皮紙上的黑摩羅,它在我手裏有了溫度,也有了色彩,它的形體開始變換,從一個單薄的樣子變得像是活了一般,我吃了一驚,再看它,又回到剛剛見到時的樣子。繼續摩挲它,它的色彩又會在我的手指間閃爍,形狀從紙上凸顯,看看花心處,在波動的色彩中,一個男人背對我坐着,在他旁邊,是一個僵直站立的女人。這個景象一閃而過,又不斷在我手指間流轉。我認出那個女人是孟古,而那個背影,無疑就是努爾哈赤。他坐在廢墟裏圓形的墓穴中,旁邊站着孟古的遺骸。他在等我的答複。
那張羊皮紙被我折了又折,握在手心。我抽出短刀,在努爾哈赤的信函上劃開一個很大的口子,丢給信使。
“帶回去,就說我将随着莽古爾泰的使臣遠嫁蒙古。”
在息戰的三個月裏,哥哥不僅重新加固了防務,還為我準備好了嫁妝。哥哥暗自聯絡了明朝的軍士為此次出行護駕。這該是一次秘密遠行,放出的消息說我在五天後出嫁,實際的時間是在三天後的晚上。哥哥組建了一個簡練的隊伍,明朝的軍隊在一些險要的峽口設防。過了這些險惡之地,就沒有什麽需要提防的了。
我沒有什麽可準備的,就坐在高臺上望天。我看葉赫城看得太久,将它完全裝在了心裏,過不多久也許我就會想不起它了,就像我再也想不起父親的臉。我在夢裏從來沒有見到過父親,父親已經轉化為我的仇恨,父親是以仇恨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記憶裏的。然而我的記憶不會丢掉葉赫城,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丢了它,它也會轉化為我的仇恨,以仇恨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身心裏。我不會真正離開葉赫,遠嫁的只是布西亞瑪拉的一個虛殼,是那個人人想要得到的美麗肉身,我将肉身裏面的東西留下了,因而,當葉赫城的城門在我身後閉合後,我并未感到若有所失。我從未離開這裏。
這夜有風,無月,葉赫的輪廓比夜色更深更重,我越是往前走,便越是遠離這夜空下黑重的影子,我無比輕盈和單薄,像片樹葉被風吹向不知名的地方,雖然,使臣說,有一個叫莽古爾泰的男人,在遠方等我。風穿過我随随便便就去了葉赫,而我的肉身不會再回到那裏了。這種意識貫穿在車隊碾過的行程中,不需要誰對我的未來有所預示,我知道我的終點是在一個無比荒涼的地方。莽古爾泰,這是一個男人的名字,而我注定也不屬于他。倒毋寧說,我去的地方叫黑摩羅。
護衛禀告說隊伍後面總是跟着一個影子,不遠不近的。我說別理他,我們只管走我們的。護衛說那一人一馬周身散出陰森的氛圍,恐怕是一個劫持者,想必是來劫持公主的吧,可也奇怪,他一直保持着不變的距離,恐怕公主出城的消息還是被人探到了。我說一人一馬有何畏懼?即便是努爾哈赤也沒有什麽可擔憂的。我們已經走了三天路程,葉赫城并不曾遭遇襲擊。既然葉赫與我都安然無恙,你們擔心什麽?這樣就又走了一天。越往北走,空氣越冷,黑夜越長,地貌更為空闊,風帶來了遠方的草和沙子的味道,還有河水的腥味。我問護衛,那一人一馬的影子還在?護衛說,在,依然是不近不遠的距離。不要理他,我說。
在第五天的晚上,我們在一片曠野上安營紮寨。近處有一攤不小的湖泊,天上的星辰都掉在裏面了。那個跟随我們的一人一馬還在嗎?不,他離開了。走過這片地方,葉赫城那深黑的影子将再也無法看到。然而當我追尋葉赫那霧霭般的影子時,卻看見流星向着葉赫的方向聚攏。那是什麽?難道星辰都飛到葉赫城裏去了?燈光不會傳這麽遠,篝火也不可能在這裏看見。那是什麽?我問。我摩挲着手裏的羊皮紙和紙上的黑摩羅,花的形體在我指間流轉,花心處,我看見了我曾在哥哥背上看到的那一幕,壯麗而絢爛的景象,在無數像花朵般綻開的火焰中,布揚古貝勒和金石臺貝勒一起站在城的最高處,手裏舉着火把和砍刀。随後布揚古貝勒和金石臺貝勒一同消失在一片更加絢麗而壯觀的花朵中。那花朵如此炙熱,而我的哥哥和叔叔,則像兩盞點燃的燈籠。
這個景象讓我熱淚盈眶。我一直相信我看見的是一個吉兆,而黑摩羅卻給了我一個相反的謎底。葉赫城被點燃了,除非整個葉赫城被付之一炬,否則不會有這麽強烈的光傳到這麽遠的地方,穿過黑夜,荒原和寂靜。
我策馬向回奔去,沒有人可以阻攔我,我疾風般向葉赫飛去,此時狂風大作,所有的風也都在向葉赫的方向聚集,似乎是為了讓那火光更加炫目和耀眼。我比往日要快一倍乃至許多倍,但是我無法在一瞬間走完所有路程,即便長了翅膀也不能。但我無疑離那把大火越來越近了,我聞到了濃煙的氣味,這味道有多古怪,有人的骨肉燒焦後的味道,我知道,哥哥和叔叔的骨頭正在這氣味裏融化。此時一個巨大的火球升騰到夜空,像是整個天空都跟着燃燒起來。風向變了,變得混亂不堪,從我身後傳來了一個沙啞的嗓音:
“葉赫那拉?布西亞瑪拉。”
狂風拆散了我的發辮,我的亂發向四方八面飛舞,我撥開亂發,朝這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他來自我身後,一人一騎。我還沒有看清他,可我知道他是誰。
“你一直跟着我。”
“格格,為了讓你回頭,我點燃了這世上最大的篝火。”
“你燒了葉赫!”
“不然怎能讓你回頭?”
“我不會為你回頭。”
“可我燃起這世上最大的篝火就是為了見到你。”他緩慢地走近我。“我有十二年沒有看見你了。”
“我的哥哥和叔叔呢?”
“瞧那濃煙,他們現在一定在天上望着我們——為什麽要拒絕我?”
“我一直都想殺了你!”
“這世間不變的只有格格你的容顏。而我的頭發都白了。”
“你是一個怪物!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像是剛從爛泥地裏爬出來,你不能把臉洗得幹淨些嗎?你一身惡臭和血腥氣,我真後悔當初為何不一刀砍下你的頭,我也後悔為何父親追殺你時,我卻提醒你送你短刀?你想殺了我嗎?別用你那肮髒的長劍,我有幹淨的刀,離我遠些,我的血不願濺在你的泥污上。我要跟你說,我嫁給了蒙古的莽古爾泰,你這一生都休想得到我,我已經嫁給了蒙古的莽古爾泰,你這一生都休想得到我……”
我不斷重複這句話,将短刀對準自己的咽喉,他知道那短刀有多鋒利。
努爾哈赤向後退了幾步。
“太遠了,東哥格格。”
“如果我此生殺不了你,我将詛咒你,我詛咒你和你的建州和你的姓氏都會被葉赫那拉所滅,我看到了未來,葉赫那拉必勝,我的詛咒将使你和你的子孫在火中化為灰燼。”
“你……巫女,一個不折不扣的妖孽。是你使我再也停不下來了。瞧瞧那些為你死去的貝勒、王,和兵,還有被滅掉的城和鎮子,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妖孽!”
在一瞬間我策馬飛馳奔向他,我要将這柄短刀刺入他泥漿般的臉或咽喉。他并不躲閃,我的馬兒在險些撞上他時擡起了前腿,我的短刀刺進他咽喉下鎖骨的縫隙裏。我松開手,從他身上輕輕躍過。
“你又放我一命。”
“你建立的只會是一座又一座廢墟。我以我整個的生命和靈魂詛咒你,亡你的,必是葉赫那拉的女人。”
我将詛咒抛向四面八方,我向遠方飛奔,向着遠離濃煙和火焰的方向飛奔。風停了,我是一把在絲綢中穿行的利刃,滑向曠野深處。當我遠遠看到我的營寨時,我松了口氣,身子一斜,從馬背上跌了下去。我重重地落在松軟的黑色渦流裏,我意識到,剛才,僅僅是一個短暫的夢。葉赫怎麽會被焚毀呢?我分明看見了她的勝利,死去的,只是我的仇人。我仰面朝天,漆黑無邊的天空中沒有星辰,那是因為星辰都去了葉赫城,它們照亮了獲勝後的偉大之城,而我無論怎樣奔馳都無法擺脫這些塵世的沙礫。我依然在飛奔,耳邊的冷風灌滿了帳篷,我想稍稍休息一下便啓程,我要去的地方叫黑摩羅。我緊握手裏那張折了又折的羊皮紙。黑摩羅在我手心裏活了過來,當我的血滲入它漆黑的花瓣時。
尾聲 今生
“它”,他他拉氏的魂魄,從我衣裙裏走出來,走在我前面。原來,她穿着長長的旗袍,腳下踩着咯噔咯噔的高底繡鞋。她那一身失去顏色的旗裝,在落日的餘輝中恢複了原有色彩,我看清了那顏色,鮮花的顏色。她所有破損的皮膚都幹淨完好,鮮花般的臉龐。她是他他拉氏,光緒皇帝的珍妃。她向着養心殿方向走去,那樣子,像一只蝴蝶,想要展開雙翅。
華文
1993年。
她語速很快,像疾風。
她回答了我所有的疑問,在這個沒有時間跡象的地方。
我的問題原本簡單,我只想知道“它”是誰。我萬萬沒有料到,“它”由無數個亡魂組成。如果我們一直待在這個地方,也許真會被囚于此——會有更多“它”借用這個身體顯靈。就是說,會有無數個那拉。換言之,他們是那拉的無數個分身。
我該怎樣找到我牽着她的手來到這裏的那拉。她在哪裏。她只有一個。她是唯一的。
我看了看鏡子,鏡子空空如也。鏡子模糊了那拉和他他拉氏的界限,又掠去了她的現世記憶。鏡子騰空了那拉,令她成為魂魄出入的軀殼。
她手裏捧着珍珠。
已經很清楚了,他他拉氏的魂魄來自珍珠。他他拉氏的詛咒帶着葉赫那拉離開了光緒幻化的蝴蝶,離開了歷史的碎片,蝴蝶使一切回到最初,布西亞瑪拉的夢開始的地方,這個原本可以了斷的夢,卻因愛,變成新的夢境。他他拉氏,愛她愛的經歷,也愛她愛的記憶,盡管那記憶裏,有一半是毒汁和惡果。現在的那拉,不過是她眷愛“愛”的惡過,她令自己和那拉都無法逃脫。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那拉的前身,或者說許多前世,都由他他拉氏的詛咒牽引,她一再逃遁,卻終究無法離開。
無論她的前世是誰,我認識的女孩,叫那拉,我得幫助她,從這夢境中脫險。這是一個多麽漫長又沉重的夢,沒有人能擔得起這個夢,這個詛咒。
我是否有能力改變?
我最好等,等到和我牽手走來的女孩出現,拿走珍珠——不,這個夢不會等到那拉,那拉在另一個時間段。她不屬于布西亞瑪拉的夢,我和她都不屬于。我們要解開的,是他他拉氏的夢。
我不想稱這個夢為詛咒。盡管它源自詛咒。
“……黑摩羅在我手心裏活了過來,當我的血滲入它漆黑的花瓣時。”
這是轉換的時刻,在轉換的這一刻,我該将珍珠奪過來,盡管很危險。
我拿到了珍珠。現在,她,是他他拉氏,是布西亞瑪拉,還是別的人,我不得而知。
“你帶着珍珠四處流浪,漂泊了很久,你不願放棄這段記憶,是因為光緒皇帝粉碎了所有的夢,這樣,也就粉碎了你一生最重要的東西,愛的記憶。”我說。
“還有恨的記憶。”
她撫摸脖子上珍珠原先所在的位置,好像那裏另有一件飾物。
她是他他拉氏。
他他拉氏寄居在那拉的頭腦裏。記憶即懲罰,那拉本能地用遺忘抗拒記憶的懲罰,這導致了懲罰不斷重複加劇。一直以來,那拉竭力抗拒的,不是一個鬼魂,而是他他拉氏因詛咒而不滅的記憶。這是那拉所有問題的答案。
“是的,還有恨的記憶。恨的記憶甚而遠比愛的記憶更為持久,尊貴的王妃,你曾為愛放棄生命,現在卻因恨囚禁另一個生命,你的靈魂拒絕生命,你愛的是死亡。”
“我拒絕生命,是因為夫君的生命被她殘害到最後一口氣,而我的生命也因她墜入最不堪的深淵。”
“你們都曾用盡生命裏最後一口氣,用那口氣來愛,來改變,來反抗。你現在卻用過去的那口氣來懲罰,來壓榨,也就是說,你願意布西亞瑪拉的夢一直持續下去,盡管你愛的人,光緒皇帝已經粉碎了這個夢,你卻以詛咒使這個夢延續至今,并使它成為不折不扣的懲罰。王妃,你違背了你夫君的意願。你該知道,光緒皇帝竭盡全力驚醒的,所有的人和事,都只是布西亞瑪拉的一場夢。”
“太長了,夢魇。它的險惡,值得詛咒。那麽,你說,我壓榨什麽?”
“你壓榨那拉的生命,得到重歷舊夢的歡樂,如果那是歡樂的話。”
“我已經離開舊夢。我的代價很高,我配得上,得到另一個夢。”
“你的夢囚禁了那拉和我。”
“你冒充巫師。”
“巫師?我不過是替人看病的醫生。”
“你不覺得你很像黑薩滿嗎?沒有黑薩滿,也許,就不會有詛咒。”
“可也說不準,事情不會像黑薩滿預言的那樣發生。”
“那麽你們來這裏便是必然。”
“不,不是必然,如果你取消詛咒。”
“詛咒豈是想取消就可以取消的?即便我現在放那拉走,詛咒也還在,那拉會一直待在這個地方。我的詛咒跟随她,就是為了得到她,将她囚禁在無時間裏,永世不得翻身——而你倒幫了我一個忙。”
“我?”
“沒有你的執着,你想知道‘它’是誰的強烈願望,葉赫那拉如何會走上那座尚未命名的新橋,又怎會來到這裏?還記得嗎,她去醫院找你,說要取消治療,她什麽都知道,她很狡猾,她假裝不知道,每次,她都會借死的瞬間逃脫,而每次,她都能得逞。她與我抗拒,裝出一副可憐相,她為自己選擇家,選擇父母,她不斷更換肉身,可我總能找到她。”
“你總能找到她,為什麽?”
“我總能找到它,是因為她靈魂裏不朽的标記,黑色摩羅花總會跟随她,在每一世顯現。在鎖骨下方,她戴着珍珠項圈,試圖遮掩的标記,那是邪靈入侵時留下的永恒标記。”
“蝴蝶為什麽沒能摧毀這個标記?”
“為何你不問我,珍珠何以永存?”
“是啊,還有珍珠——”
“她不斷抛棄珍珠,而珍珠總能找到她,就像當年的靈物一樣。這是因為,我拒絕轉世,我從每一個碰觸珍珠的手指中搜尋葉赫那拉的消息。我沿着手指進入觸摸者的記憶,從每個記憶之網的格子和縫隙中尋找她的标記和影子。黑摩羅的标記會從最深的記憶裏浮現,就像水漫過沙礫讓金子浮現。”
“你創造了另一個周而複始的夢境。王妃,怎樣才能結束這一切?”
“為什麽要結束?”
“連那造出摩羅花種子的魔王波旬,最終也升為六梵天主,入了佛道。說到黑摩羅,我是否可以親自驗看那枚黑摩羅花的标記。”
我對佛教并不了解,魔波旬來自他他拉氏的講述。
“你不相信?”
“我相信這個标記已經被蝴蝶粉碎。”
她解開一個紐扣。鎖骨下,一寸處,果然有一個灰色的,花形胎記。
“這個标記證明她是你要找的人。”
“是。”
“王妃,我信了黑摩羅的标記,也信了那拉就是葉赫那拉。我是她的醫生,可否請她來,讓我向我的患者道歉,為我認定她看到的是幻覺道歉。我誤解了她,她看到的,是自己過去的記憶。”
“把珍珠還給她,她就會回來。”
我努力思索,想要找到這場夢的漏洞。總會有一個漏洞的。
我交還項圈。他他拉氏的珍珠,正好遮住那枚黑摩羅的胎記。
鏡子裏,他他拉氏破敗的影子向後退去。她就是那拉眼裏的“它”。我看見了。
我身邊的“她”望着鏡子,瞳孔由黑變淺。
那拉回來了。
她讓那拉回來,不過為了證明,我們陷在無時間裏,我們無法脫離這個地方,這個夢境。
我不能錯過機會。我舉起他他拉氏坐過的椅子,朝鏡子砸去。我們來到這裏經歷了三個界限,鏡子是一個界限,鬼街是一個,新橋是一個。我們首先要離開的,是這個界限。
不錯,這是一個無時間地帶,因而,所有的物,都是時間。每樣東西都代表了時間,椅子是時間,鏡子是時間,廢墟是時間,火焰也是,我和那拉,都是,當然,他他拉氏也是。這是出于本能,還是出自幸運?我沒有預見這樣的結果,當兩種東西,或者說,當兩種不同的時間相撞,便會引發地震與海嘯般的狂潮。我舉起椅子向鏡子砸去,一切都那麽單薄,破碎,轉瞬即逝,鏡子的碎片向四周飛散,當時間發生矛盾的時候,所有的物,都在扭曲,變形,變成波紋,時間的波紋。
不,是時間的流水。
我一把拽過那拉的手,拉着她,向來時的方向奔跑。我們所過之處,都在變成波紋,繼而變成水流。很快,我們就漂浮在這時間之水中,四周是一片汪洋大海。唯一沒有随之改變的,是遠處那座尚未命名的新橋,我們只能奮力向它游去。它很遠,像條細線。
橋,上了新橋,就意味着獲救。
那拉
2012年。
我的噩夢最終變成了華文的噩夢。
華文并未帶我一起離開那個忽明忽暗的夜晚。記憶裏,我從一場洪流中逃了出來。然而,那洪水滔天的地方,卻一直火光沖天,空氣幹燥而熾烈。那裏沒有水,可為什麽我的記憶裏總是有一股泥水的腥味兒?
那是一股時間的洪流,将我拖向了深海。我會游泳,但我始終無法上岸。最後,一個有力的手臂将我推上岸,讓我回到有空氣,可以呼吸的地方。上岸後,我發現自己獨自一人。
很多年過去了,我和父親住在淨園。我沒有結婚,也沒有伴侶。我一直精心照料父親名下的這所故園,每天接待稀少的訪客。淨園如今是一個私人博物館,而我是這個小博物館的館長。我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我從鬼街回來後就變得沉默。
這沉默是有理由的。
我并沒有将鬼魂留在那片無時間的廢墟裏,而是帶着它回到了橋這邊的世界——迄今為止,“它”,那個渾身水淋淋的鬼魂,依然在。我脖子上,嵌在項圈上的珍珠也在。我無法擺脫珍珠。我有一半靈魂做了珍珠的俘虜。我戴着珍珠,“它”就一直都在。“它”還會跳出來,像以前一樣。可我平靜多了。我和它,可以無礙地注視着對方。我給它存身之地,它給我平靜。平靜,這就足夠了。我不再徒勞無功,跟別人訴說,我身上一直附着一個鬼魂。我認可這個事實,我和鬼魂相互依存,不能分離。它因我而存在,而我離開它就會失去一半,或全部的靈魂。
我的名字叫那拉。然而我最終沒有弄明白的是,我到底是誰?是他他拉氏的魂魄憎惡的老太後葉赫那拉,還是那個發出詛咒,并為此付出靈魂的葉赫那拉?又或者,我是衆多聲音中的一個?抑或,如華文所言,我是不幸為亡魂選中的,一個不相幹的人?無論如何,最終,我和葉赫那拉脫不了幹系,她的記憶活在我的腦葉裏。
在我記憶深處,潛藏着一個龐大的世界,那裏,沒有時間,一切都是靜止的,也是周而複始的。存在如此單薄,華文讓我看到了它。
華文無法将我從那個世界剝離。而我,也許,是布西亞瑪拉一個疏漏的夢境。再也許,我就是葉赫那拉。
在鬼街那片赤紅的天空下,我望着鏡子,也望着“它”。“它”就是我。“它”腐壞的形象淹沒了我。
她就是我。我望着她。所有的光都熄滅了,我腦子裏一片漆黑。我蜷縮着,退入黑暗,沉入黑暗的底層。她占據我。黑暗裏,我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我拼命睜開的雙眼。
她的詛咒,讓她和我都離開了蝴蝶顫動的翅膀。
蝴蝶帶走了所有人,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