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車載鬥量的禮物,現在都拿去換成了士兵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刀槍。到了我該從绮春園裏走出來的時刻。我要再次向葉赫宣布我的存在。孟古說,我是這座城活着的圖騰,我現在要告訴這座城,這圖騰從未離開過葉赫。天亮的時候我已經站在城牆上,我從垛口俯瞰城裏的子民。他們剛剛開始新的一天,走出屋子的人習慣性地望望天,再望望高聳的城牆角樓。角樓上旗子的顏色表明這是安全的一天。人們很快就看見了穿着豔麗長袍的我,原先父親站着的地方現在站着我年輕的哥哥。哥哥對着仰望的人群做了簡短的演說。他的聲音雖不如父親沉穩卻更加洪亮,他讓人們相信,嫁給努爾哈赤的不是真正的葉赫公主,公主從未離開過葉赫城,也不會嫁給仇人以羞辱換回暫時的平安。兩年前的婚禮只是一場暫緩之計,只為了贏得休整的時間。公主鄭重承諾,她将嫁給那個砍下努爾哈赤項上人頭的男人。
這個消息像一陣疾風刮過呼倫各部。挾持美色又不斷吞并周圍小部落的建州,已經讓所有部落受到威脅,而我的出現為各個部落帶來了新的激情。烏拉、哈達、揮發部很快就派來使者探看究竟,我哥哥要做的無非是讓我在酒宴中現身。葉赫很快獲得了五個部落的支持,只要葉赫燃起狼煙,将會有八個部落一起出兵,讨伐建州。
我在我哥哥的盛宴上一言不發,我從鏡子裏和客人的眼光裏看出,我的美麗并未因時間而有絲毫減損。我是一個年輕女人,我投向四座的眼波讓每個男人都為之顫動。我不笑也不說話,只是望着他們。陸續入席的人漸漸增多,而我哥哥歡迎每一張新的和舊的面孔。我想要認出最終擊敗努爾哈赤的臉,我暗自思忖,每張臉都有可能成為我承諾許配的人,然而沒有一個男人是我想要的。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要的是結果而不是男人。男人們的目标,該是孟古的囚禁之地。
這是我們都沒有預料到的,我在夢裏看見孟古隆起的腹部,她懷孕了。她被束住雙手雙腳丢在一角地毯上時嘔吐不止,前來探看的女薩滿禀告努爾哈赤說,大汗得留下她,因為她會為大汗締造一位王子。努爾哈赤收起那柄短刀,坐在孟古不遠的地方審視着這個陌生的女人,這是一張新的臉孔,輪廓中依稀可辨葉赫公主的影子。飽滿的額頭,鼻子,嘴唇都不及那位東哥格格,然而卻有着某種相似。他就這樣看了她好一會兒,終于決定放過她,至少等到孩子出生以後。他将她丢給了那頂帳篷和一群看護,任由她在那裏兜圈子。她的一舉一動都被嚴密監視,免得她傷害自己和胎兒。一天天的,她像一個皮筏在脹大,她被迫吃東西,為了讓正在脹大的島嶼脹得更大,大到她幾乎看不見這塊島嶼的全部,也幾乎忘記了我。
除了我和孟古周圍的那群看護,沒有人能想起這個頂替我的女人。在我哥哥聯合別的部落與努爾哈赤血戰的這幾年中,孟古一直懷着這個孩子而不允許他出生。她像努爾哈赤囚禁着她那樣,囚禁着努爾哈赤的兒子,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身體裏。雖然她不能阻止他長大,繼續長大,她卻能用她翅膀上的神秘力量,讓他酣睡在自己的身體裏。她花大部分時間對這個沉睡的男嬰說話,想讓他變成一顆恨的種子。五年時間,她長得無比龐大,腿,胳膊,軀體像一塊突兀的島礁橫在帳篷裏。每個走進這頂帳篷的人都會為之驚愕,她的身軀幾乎占據了大半個帳篷。只是那張臉孔和眼睛依舊,并無多大改觀。到第五年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吃東西,只是抿幾口水。但是這個無法出世的囚徒依然在長,好像幾滴水就可以滿足他的全部需要。沒有人懷疑,生下孩子就等于執行了孟古的死刑。除非将她的身體劈開,沒有人能使她和孩子分離。
與此同時,努爾哈赤也變成了饕餮,他吞下了一個又一個城池和部落。作為回報,葉赫及九部聯軍殺了他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這場戰争将明朝也拖了進來,那是1593年9月的事了。建州城牆下堆滿了骸骨,而努爾哈赤的枕邊也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頭骨,他在一堆頭骨中入睡,一心想要殺更多的人。很少有這樣的時候,他打發人去詢問孟古的消息。努爾哈赤習慣聽到孟古那個不變的消息,孩子還未出生。最後他總會說,好吧,我要等到你生下這個孽種,并自己受死。
劈山
努爾哈赤從未有時間想一想這個問題,孟古和她的孩子。一個戰役接着一個戰役,各部落要麽獨自與他決戰,要麽幾個部落聯合對決。努爾哈赤沒有時間思考。當我們在一場戰争中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後,我們給了努爾哈赤思考的時間。我們殺死了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誰都知道,努爾哈赤最終将這宗仇恨歸于明朝。但那是一個陰謀。我們是指葉赫、哈達和烏拉以及其他五個小部落的聯軍。當時我們圍困了一個叫古勒的寨子,寨子上空挂着努爾哈赤的軍旗,然而防守的,卻是他的父親和祖父。最終我們殺了這對父子。我們只拿走這對父子的人頭而丢棄其餘部分。這兩顆人頭不能代替努爾哈赤的頭。我只對一顆頭感興趣,只有這顆頭能滿足和撫平我。因而即便這是一場大勝利,男人們還是無法得到我。
這件事給了努爾哈赤思考的時間。當努爾哈赤得到消息,他狂躁的心平息下來。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提着長劍去了孟古的帳篷。他有五年時間沒去那裏了,現在卻想見到她。那原本是一頂巨大的帳篷,現在不知為何卻變得狹小。在他吞下周圍更多的小部落後,這頂帳篷變小了。它确實是他迎娶東哥格格時用過的那頂帳篷。他越是接近這頂帳篷,便越是憶起了往事。他想起少年時的壯志雄心,他無非是想得到這片莽原上一個姑娘的芳心。許多年過去了,他們卻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仇人。現在這位姑娘殺了他的祖父和父親,将他們的頭顱挂在葉赫的城門上,誰都有權對着這兩顆人頭辱罵一番,以激發葉赫的孫子和兒子殺了覺羅的兒子和孫子。想到這些,努爾哈赤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獸皮味道。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祖父和父親缺少頭顱的軀體被獸皮包着運回營房。他打開獸皮仔細看了看兩具屍體,他覺得遺憾,為他無法看見他們死去時的表情,那表情裏有留給他的遺言。他一面命人清理祖父和父親,一面提着一柄長劍邁向孟古的帳篷。
這兩件事本無關聯,他本該等到屍體清理幹淨,然後讓薩滿來做法事,可他現在卻想見到孟古。他終于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麽她的孩子這麽久還沒有生出來?他必須去一探究竟。他要先放下祖父和父親的問題先來解決這個問題。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
他本來十分平靜,在看見祖父和父親時。他保持着這種平靜走向孟古的帳篷。他們之間有一大段距離,他沒有騎馬,為了有時間思考。他向她走去,一路想,事情是怎樣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快到帳篷的時候他終于有了結論。他想,若是進了帳篷,問一問這個冒名頂替的女人不就有了答案?他站在了帳篷裏。等他适應了帳篷裏的光線,驚駭讓他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五年前,他離開時孟古還是孟古,可如今她卻變成了一座山。她喘息着,那座山也随着起伏。他圍着那座山轉了好幾圈,猜不出這座山裏面包裹着的,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別的什麽。他将覆蓋着那座大山的布幔扯了下來,于是他看見了讓他十分震驚的一幕——他看見了一個嬰兒。她雖然如此脹大,卻是透明的。不,她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個女人。她可以被一眼看穿,努爾哈赤不受阻礙地看到了皮膚下的各種東西,她失去了所有的遮蔽,她的身體裏裏外外一覽無餘。
被她囚禁的嬰兒在酣睡,閉着眼漂浮在這座無比寬大的房間裏。這個孩子在這個女人的肚子裏已經長到了五歲,而且活着,它的手指胳膊都在動,而她也活着,正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在他确定她的肚子裏長着一個男嬰而且還活着之後,她對他說:
“我想回到葉赫城,放了我吧。”
他不回答她,只是端詳着她潔白透明的身體。
“你讓我誤以為你是葉赫的公主。”
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想再看一眼她的臉。”
“放我回到葉赫去。”
他點點頭。
她伸展在身體兩邊的翅膀漸漸擡起,輕輕從他眼前掠過。于是他又看到了葉赫的公主。那張臉涼爽而光滑,像一柄利刃從脖子上掠過,多麽像死亡啊,一絲絲的寒涼,他想,我們生來是為了仇恨的,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就做這天下最徹底的仇人。他命人搬來一張桌子,站在上面,對着那張幻化的臉孔劈了下去。她的臉在漆黑的草原上剛剛轉過來,她坐在白馬的馬背上,千絲萬縷的發辮像一片龐大的烏雲,他忽然感到一陣來自胸腔的劇痛,他忍痛揮動長劍砍向她無比姣好、涼爽又光滑的臉孔,将她劈成了兩半。
這是一天中的黃昏時分,一輪深紅的落日低低懸垂在遠方,我聽到了孟古的叫聲。這叫聲甚至是痛快的,像壓抑了很久的歡呼。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人死去時發出的聲音,可她正是在這樣的聲音裏死去的。她被劈開了。像一枚堅果被打開而獻出了裏面的果仁。從她的身體裏噴發出一股洪流,直沖向站在她雙腿之間的努爾哈赤。他們互相對視着,她看見他舉起長劍劈向自己,她望着壓在自己身上的高山,它是那樣堅硬而透明,它已經熟透了,它的表皮冰冷,像清晨霧霭中的漿果,當它被劈開時,裏面卻噴出炙熱的東西。她原來是一座等待爆發的火山,現在所有的岩漿一股腦向着四面迸射。劍落在她身上時是冰涼的,事情突如其來,這也是她無法想到的,她只是讓嬰兒安睡在她的身體裏,卻不知這種狀況到底會延續到何時,時間茫茫無邊,就像她在帳篷裏度過的這些年這些天,往前看往後看都望不到盡頭,然而,卻必須肯定一定要有一個盡頭。看來就是現在,就是此刻。随着那銀光閃閃的長劍,她發出了一聲長嘯,好像在鼓勵自己将身體裏這五年的蓄積清空,她要說的話全在我聽到的那一聲長嘯裏,那聲音裏沒有疼痛,卻是嘹亮的歡欣的絕響。她的身體還在釋放,釋放原來是如此輕松的一件事,讓血和水流幹,她的身體最終徹底松懈和枯竭,變成了一張沒有了內容的皮子。裏面那個沉睡的男嬰被女薩滿從血和水的池沼中打撈出來。仆從們圍着他用一塊布将他擦幹抱到了另一頂帳篷裏。她們自顧自做着這些事,将努爾哈赤留在那堆人肉的廢墟上。
努爾哈赤面前,只剩下了一張被掏空的人皮。
努爾哈赤
他看了他一眼,他與平常的孩子沒有什麽不同。他已是一個五歲的孩子,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不會笑也不會哭地躺在一張氈子上。他已不是一個嬰兒。他是努爾哈赤的孩子,他覺得這孩子不像睡在透明的孟古裏面時,讓他怦然心動,他對這個孩子沒有多大興趣。他的侍衛提醒他該洗漱一下換身衣服,他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挂着的血污已經變成了泥漿,從鏡子裏看,像剛剛從沼澤裏走出來的泥人。他不說話,随便騎上一匹馬向遠處的河流走去,馬兒走得不疾不慢,他只想在冰涼的地方一個人待一會兒。血的味道太濃了。
努爾哈赤在黑色的河水裏游了很久,他越是向前游,越是覺得許多背負已經甩在了腦後,他在水裏輕松起來,他想一直游下去,變成一條魚,如果無法變成魚,那就做一個漁夫吧,運氣好的話能夠從春天捕到的河蚌裏找到東珠。這樣他就可以一生衣食無憂。他需要一個普通女子,跟在他身後幫他一起收網,或是坐在矮屋前,将殘破的漁網重新補好。這一切都近在眼前,可就是碰不到,他每一次伸出手臂,都将這個新的想法觸到了更遠的地方。他累了,平躺在水面上,将臉朝向天空。天空中布滿了星辰,每顆星星都離得很近,随時會跌入河水,他用力眨眨眼,試圖回想第一次見到東哥的情景。他想起了梧桐樹,想起他從很高的牆上跌下,想起一把可愛的短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種冷風般的感覺,那是何等美好的時光!是的,所有的細節他都能想起來,可唯一重要的東西消失了,他看不見她的臉。怎麽想也想不起來,連同她身上的那股清香,她龐大的束起來的頭發,那頭發到底有多黑?想不起來了,他對她的記憶模糊一片,孟古将他對她的所有印象都帶走了。他突然感到怨恨,對孟古。她來時帶着東哥的幻影,走的時候卻連這幻影都帶走了,她真是一個可惡的、應該遭受比死亡更糟糕對待的女人。想到這裏,他放棄了剛剛才有的想法,放棄了那個坐在矮屋前縫補漁網的普通女子,放棄了做漁夫和魚兒的想法,他翻身向回游去,他的部下在等他,他們不知道如何處置他祖父和父親的遺骸,還有那張空空的孟古的人皮。
努爾哈赤赤身裸體騎在馬背上,他的身體冰冷如河水,渾身挂滿了帶着泥腥味的水珠。他既冰冷又堅硬,直直向自己的軍帳走去。貼身侍衛拿來一套幹淨衣袍,他們幫他換上,束好所有帶子。他的頭發被風吹幹了,他們幫他編成辮子垂在腦後。他懶得端詳自己,可貼身侍衛提醒他說,他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什麽變化,他問。他們幫他拿來鏡子,他從鏡子裏看到了他們說的變化。他臉上蒙上了一層泥污的顏色。他的膚色本來是棕紅色,現在變成了泥巴的顏色。他在河水裏游了那麽久,卻沒有洗去身上的泥污。當他試圖弄幹淨那些泥污時,他發現這泥污的顏色更深了。從孟古身體裏噴射出來的炙熱的岩漿,一糊在身上就洗不掉了,她改變了他的膚色,他将帶着她的印記直到入土的那一天。這樣也好,努爾哈赤命人撤去鏡子,反正我已不是原來的努爾哈赤,我是另一個人,我是努爾哈赤大汗,從此以後。他自言自語道。
孟古并未随着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一同下葬,她的身體裏被填上了五種顏色的土,九種香草和二十八種香料。努爾哈赤依照記憶中她的樣子重塑了她,将她從一座山又塑回原來的自己。她的臉一直沒有變化,她的身體經過切割縫制,穿上衣服,跟五年前的孟古沒有太大區別。唯一的區別,在于他将原先她那裹緊藏起的翅膀,他讓它們從緊身衣裏釋放,展開,衣服裏暗藏的支架,将孟古永恒地固定在一個地方,朝着一個方向。那是只有努爾哈赤才能進入的地方,他休息和思考的地方。一個新建的圓形氈房。他常常要一個人在那裏待一會兒,孟古或是背對着他或是朝着他,永遠是一種表情一種姿勢,而他就盤腿坐在她旁邊的蒲團上。她翅膀的誘惑失靈了,努爾哈赤将東哥所有的哪怕最微小的特征也都遺忘。現在,他可以用全部心思做最後的事。他要殺死所有反對他的人,他們是他走向死亡的最後障礙。
黑薩滿
沒有人能準确說出黑薩滿從何時放棄了低鳴。
那聲音在五年裏一直嗡嗡嘤嘤,從地心深處傳來,迂回反複,不曾中斷。顯然與他第一次發出的聲音有所區別。葉赫城的男人們大都出城打仗了,留下的女人們不具備将最有威望的黑薩滿從地下帶出來,并阻止他發出聲音的權力。人們從心裏畏懼他。事實上,黑薩滿的聲音不像為父親送葬時那樣悲哀,後來的低鳴聲具有安慰的功效,讓已經和即将失去男人的女人們,在憂郁的聲音中得到撫慰。
這聲音,幾乎是溫柔的。
時間一長,無論女人、男人或是孩子,便習慣将這聲音看作刮風下雨一般自然平常。由于長期侵染在這聲音下,葉赫人的臉,全都染上了一種落寞悲戚的表情。即便是過節或是打了勝仗的時候,在應該高興的時候,這種表情與慶祝,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人們互相看看對方的臉,就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情,并由此生出這樣的共識,努爾哈赤不死,就沒有人能将這種落寞和悲哀,從臉上洗去。
很多傳說在這座城裏流傳開來,都是與努爾哈赤有關的傳說。有傳說說他已經死去,現在只是一個長相酷似他的人在率兵。有傳說說他不僅活着,而且得到了一股邪力的幫助。有傳說說他竟然對從葉赫城娶回的假公主一往情深,守着她的屍身夜夜不眠,常年與她待在一個圓形墳墓裏。無論傳言如何逼真,過不了多久,努爾哈赤就會以殺戮擊碎所有傳言。
黑薩滿是在城中各種流言四起的時候不見的。有人懷疑謠言為黑薩滿所造,并非毫無道理。但制造這樣的謠言是出于何種目的?難道說黑薩滿在這五年中已經背叛了葉赫?我哥哥布揚古貝勒否認這個說法,因為,黑薩滿從一開始就是黑薩滿,就像一個人生而為女人或者男人一樣。況且,在過去的五年裏,黑薩滿一直不停息地以他的低鳴聲安慰着城裏的老弱病殘,毫無倦意地唱着催眠曲,如果那不是一種咒語或經文,如果沒有黑薩滿,葉赫恐怕會成為一座陰森憂郁的悲傷之城。這是我哥哥布揚古的看法。但是既然黑薩滿忠于葉赫,又為何要将他囚禁在地下五年之久?原因很簡單,哥哥像父親一樣懼怕和想要逃避黑薩滿的預言。置黑薩滿于地下36米處的地牢,無異于将他與他的預言一起擱置和掩埋。
哥哥卻無法下令處死黑薩滿,盡管黑薩滿曾主動請死。哥哥的理由是,既然他從父親那裏接過了統領權,那也意味着,他同時也接過了父親生前訂下的懲罰。無論解除懲罰還是加重懲罰,或是釋放與驅逐,哥哥都沒有辦法從死去父親的嘴裏得到認可或否認,哥哥只能聽着黑薩滿的低鳴,一面假裝黑薩滿并不存在。
我哥哥認為黑薩滿和父親所形成的這種關系,只能任其發展。黑薩滿畢竟不是尋常之人,預言,低鳴聲,就是證明。而他受人尊敬的盛譽,則是盔甲。但我哥哥認為自己有權将黑薩滿從地下帶出。當布揚古貝勒第二次命人将黑薩滿從地下帶到地上時,卻得到禀告說,地穴裏空無一人。
通往地穴的窄道上安了六道鐵門,以确保這條窄道只通向黑暗與潮濕。送飯的看守每天要背着足夠量的松明,才能将簡陋的飯菜送到黑薩滿手中。在黑薩滿待着的地穴,牆上插着只夠燃燒一個或半個時辰的松明,多半是送飯的看守剩下的。也就是說,一天中除了那一個或半個時辰的光亮,餘下的時間,他在完全沒有亮光的地方待着。到最後兩年,索性連能照亮一個或半個時辰的松明也沒有了。看守說,是黑薩滿要求撤去的,黑薩滿說,過去61年他住在光明世界裏,現在理應适應黑暗的世界。
六十一年只是托詞,如今誰也不知道黑薩滿到底有多少歲?
六道鐵門都完好無損,而在那所只容下一人站立和躺卧的地穴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只存污物的大桶。除了黑薩滿,那幾樣東西都在。布揚古貝勒問,難道沒有留下些他離開時的痕跡嗎?看守說,他留下了自己穿過的衣服。布揚古貝勒說,要麽黑薩滿化成空氣從鐵門的縫隙裏逃跑,要麽化成水滴,滲入了地下。看守說,那身衣服像一個人一樣好好躺在床上,只有靠近,仔細查看,才發現衣服裏其實是空的,就像他從自己的衣服裏褪了出來,衣服還保持着完好的睡姿。布揚古貝勒扶着自己的額頭說,難道他睡化了不成?
黑薩滿的離去讓布揚古貝勒頗感不解和失望。然而這件事很快就被戰事擱置在了一邊。事實上我哥哥要求将黑薩滿帶到地上來,倒不是因為他那綿延不絕的低鳴,而是想要詢問黑薩滿這場戰争的結局。
我哥哥布揚古在這一天的黃昏時分忽然累了,他從高處俯瞰自己統領的城市,發現它已經在連年的征戰中變得殘破。城牆的縫隙上竄出成片荒草,寒鴉站在高聳的角樓上,注視着堆砌的骸骨,落日的餘輝鋪滿了我哥哥心中的荒涼,僅僅幾年時間,它就已經不像父親生前那樣巍峨壯觀,而是充滿了被各種兵器、火攻擊的創痕。
葉赫城累了。我哥哥對自己說。
我望着夕陽中哥哥黯淡的背影,依稀看見葉赫城的未來。
這個景象我從未見過,它堪稱壯觀和絢麗。
我看到了異常美麗和明媚的火焰,這火焰照亮了葉赫城的每個角落,并在堅硬的建築的棱角上塗下一層豔紅。街磚、樓宇,乃至所有葉赫城人的臉全都像明豔的花朵,長久以來籠罩在人們臉上的悲戚,在這火一樣的光中攢動着,變成了花朵,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花不斷在眼前綻開,反複湧現,光彩奪目,妖嬈妩媚。花裏有火焰,有整座葉赫城,城中的角樓商鋪宅院都在花中顯現最細致的細節,有绮春園,父親的宮殿,我哥哥的餐室,還有孟古那久已荒蕪的庭院。它們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隐匿于花與火中最蠱惑人心的色彩。這色彩是記憶,每一寸色彩都嵌入了葉赫的記憶和我的記憶,而且并非只有一種顏色,在我眼前不斷複制變換的五種顏色,讓這火光,這花朵,像我從未嘗過的食物,我真想一口吞下它。
這樣的景象只延續了極短的時間,也就半炷香工夫。哥哥覺察到我的注視,哥哥轉身投向我的目光撲滅了我眼前的花和火焰。然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取勝後的葉赫,這是一個确定無疑的好兆頭。我不相信黑薩滿的預言,我終歸能找到那個将努爾哈赤置于死地的男人,他将提着那罪人的首級來見我,而我将像他那樣,像他将孟古做成标本那樣,将他做成永恒的範本,永遠朝着父親陵墓的方向。這樣,我就可以從人們眼前消失,葉赫會有新的圖騰,我的美貌将随我銷聲匿跡。
我對着哥哥漆黑的眼睛說,讓黑薩滿回來吧。
黑薩滿離開後,葉赫城陷入了過度的安靜。任狂風暴雨都無法破壞的安靜。這安靜讓人擔憂和害怕。在任何一處地方待久了都會讓人發狂。因而哥哥總是不停地在舊宮或是城牆上踱步。我在一夜間要更換五、六個房間,帶着模糊不清的夢。孟古死後,我的夢便模糊不清,每一個夢都無法記憶也不值得記憶。為了逃避這種寂靜,一批更加年輕的士兵離城,投入了戰鬥,他們剛剛開始接受訓練就被派上疆場。女人們則聚在一起不停說話,接管了男人們留下的所有活計。我注意到人們臉上悲戚的表情更明顯了。新的部落首領替換了已經戰死的首領成為我新的追求者。只要我的懸賞還在,戰争就永無絕期。事實上,從孟古被劈開的那個瞬間開始,戰争便再也無法畫上句號了。即便我真的銷聲匿跡,即便我收回懸賞,此時的建州已經變成了一輛滾動的戰車,車軸聲傳得越來越遠。唯一還能與之對抗的,就是葉赫公主的美貌。依然有人願意為這美貌送上性命。
我和我的美貌,是兩樣不同的東西,我漸漸和我的美貌分離,美貌一直獨自存在,迄今為止沒有絲毫減損,不受戰敗和死亡的影響。與我同齡的女子早已結婚生子,她們的兒子,此時正在練習,握着刺向努爾哈赤的刀槍的姿勢,甚至他們正在成長為我新一輪的求婚者。我依然擁有能讓男人女人為之心醉神迷的魅力。然而,自黑薩滿從地穴裏消失後,葉赫城的死寂變成了一把無人可解的死鎖。女人們不停地制造各種聲音,唱歌、講故事、努力調笑,然而葉赫城還是墜入了渺無人煙般的荒寂。戰争開始朝着于我們不利的方向發展,我承諾許配的部落首領竟沒有一個能活下來,這讓我的婚約變成了一紙死亡名單。哥哥連夜派人秘密張貼召回黑薩滿的告示,這張告示上畫着只有黑薩滿能認出的圖符和秘語。
一個自稱黑薩滿的人,在不久後的深夜現身了。然而這卻是一張年輕的面孔。從各方面看,他都不是黑薩滿,可他有着和黑薩滿相同的嗓音。這聲音緩和了黃昏時分城裏的落寞,卻使黑夜顯得更加深邃幽暗。我哥哥對這個年輕人說,除了聲音,你何以證明自己就是八個月前無故出走的黑薩滿?年輕人說,你該記得我,無論我變成什麽樣子,我的聲音是不會變的。說罷他開始念誦,雖然離得很近,可那聲音低沉綿延,聽着像是來自地心深處。這聲音裏散出的安慰,讓在這個時間還未能入睡的人,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布揚古貝勒打着哈欠問,你是怎麽從地下離開的?年輕人說,我不是來回答這個問題的。我要回答的是另一個問題。他頓了頓,顯然在等我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當我拖着長袍走到黑薩滿眼前時,自稱為黑薩滿的年輕人說,葉赫的公主啊,離您的父親布齋貝勒将您藏起來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二十六年零八個月四十一天。
“你就是這樣計算着我的死期?”
“公主早已過了出嫁的年齡。”黑薩滿說。“公主有一個問題除黑薩滿是沒有人能夠回答的,請等我說完後再殺我不遲。”
“我何時想要殺你?”
“公主一出現,死的形狀便在我眼前越發清晰,公主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死亡的氣息,以前你想殺我,是因為我預言你是亡國之女,現在你想殺我,是因為你無法容忍人們臉上悲戚、尋找安慰的表情。無法得到安慰的人,會将自己送上戰車去尋求安慰。公主,除非死,人們是無法得到安慰的。而這正是你需要的,所以你喚黑薩滿來,不是為了葉赫從黑薩滿的低鳴聲中獲得安慰。你寧可葉赫失去所有的安慰。瞧瞧那些為你舍命的王和王子,還有無以計數的士兵,還有什麽可懷疑的,你要的只是死亡。”
“我要的僅僅是努爾哈赤的死!難道全天下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取努爾哈赤首級的男人?這只說明他們的無能,他們不配當貝勒和王,因而也不配做我的男人。如果葉赫養育的全是複仇無望的男人,那麽滅亡是遲早的事。如果我是亡國之女,那麽你呢?以我看你才是葉赫最大的罪人,你的那些預言根本幫不了父親也幫不了葉赫,盡管如此,我卻一直容忍你直到今天——”我盡量咽下憤怒,讓自己平靜,我打算扭轉争論,“我,原本要問你未來之事,現在你只需告訴我,你可知有一種花,有着最豔麗的顏色,最變幻莫測的形體和最動人的香氣,它永不衰敗,從花心裏可以看見未來。也許你一直藏着這種花,你的所有預見全來自它。我确信,你錯解了你從花朵中看到的預示。”
“公主看到了未來?”
“我們最終将戰勝努爾哈赤,如果你擁有這樣一種花,就幫我找到能殺死努爾哈赤的人。”
“公主真想要努爾哈赤的人頭嗎?”
“難道我不想讓葉赫獲勝?”
“葉赫無法獲勝。”
“可我看到了勝利!”
“你讓他變成了一尊惡神,你打開了他心底的邪惡,這邪惡與日俱增,變成了滾滾洪流,你為葉赫制造了一個最徹底最強大的敵人,一切都不可挽回。”
“我開始有點兒想要殺你了。”
“公主一點兒都不害怕麽?”
“你為何要來此尋死?”
我吸了一口氣。我不想再聽到黑薩滿的聲音,盡管這聲音在深夜帶給葉赫人以安慰,卻單單讓我心神不寧。有這個聲音在,就是在永不停歇地提醒我,你是亡國之女。可我已經看到了吉兆,那是我的解脫之道,如果我不殺努爾哈赤,我便無法繞過我父親和孟古。努爾哈赤是必由之路,我一心想要取其首級,而這騙子卻說我偏愛死亡——還有比他更曲解人意更邪惡的人嗎?他一直在歪曲和更改我已經看見的未來,如果還有比努爾哈赤更可惡的人,那麽這個人就是黑薩滿,一個自稱能洞悉未來的騙子。
“你看見的那朵花叫黑摩羅。”黑薩滿說。
“它有五種顏色。”我說。
“它有五種特性。每一種特性都基于它黑暗的本性。”
“它在哪裏?”
“有一天你會嫁給它。”
“它在哪裏?”
“更北的北方。你若想殺了我以解救葉赫,我會成全你。”
如果黑薩滿想讓我死,在這一秒鐘我會成其所願,我忽然在這一秒裏厭惡我自己,我想只有死亡能讓我離開這一秒鐘的我。然而,他那張嘴一直不停地說話,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這就是原因。
“……沒有人能根除你。我缺乏那把能砍下你頭顱的快刃,葉赫的公主呵,你是一切罪的根源,盡管布齋貝勒對黑薩滿的預言深信不疑,可他還是将你藏了起來,他沒有除掉你,這樣他就将自己帶入了另一種命運。我試圖幫助布齋貝勒,可一切到頭來都是枉然,恐怕我能做的,只是在深夜念一念那些黑暗的咒語,只有這黑暗的咒語才能安慰滿城處于死亡邊沿的人們,新城主啊,要躲過毀滅唯一的辦法是……”
他将目光投向哥哥,他一點兒都不驚慌,甚至沒有向布揚古貝勒求救,我知道,他想讓我們自相殘殺,他将他的胸口展現在我面前,他給了我殺他的機會,此時我感到我腰間系着的那柄短刀已經跳出了刀鞘,甚至不用我動手就已經刺進了黑薩滿的胸口——
我并沒有殺黑薩滿的打算。我召他來是為了安慰整個葉赫城,也為了安慰哥哥,我甚至并不打算知道那朵花的名字,那是我幻想中的花朵,是未來借助它帶給我的啓示,什麽黑摩羅,不過是黑薩滿随便搪塞我的名字。我說花和未來是為了不再與他糾纏在預言裏。我卻殺了他。我開始相信他的所言,殺他,我蓄謀已久,殺了他,人們就會因無法忍受這座城的荒涼與孤寂,将戰場視為唯一的去處,并将努爾哈赤視為最終和唯一的仇敵,這樣,所有人便變成了我和我的仇恨,這是必要的,仇恨,他們沒有像我一樣刻骨的仇恨,殺了黑薩滿他們就有了。可是,對于第一次使刀的人而言,這個結果恐怕只能說,這把短刀太快了,快到我覺察不到它已經刺入黑薩滿的胸腔,快到我不相信殺死一個人,是這樣簡單容易的事,只需刺進和拔出——他,一個自稱黑薩滿的年輕人在我面前倒了下去,他就是來求得這一死的,就好像死是他唯一迫切的需要。
哥哥,他不是黑薩滿,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盡管我是将他當做黑薩滿處死的,可我還是要這麽說。因為他欺騙了我們的父親。我的短刀閃着銀光,刀刃上沒有沾染一滴鮮血,就像剛剛從刀鞘裏拔出來一樣幹淨。
黑摩羅
我的狂怒随着黑薩滿的死去而平息。他死得太快,沒有掙紮的痕跡,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痛苦。他只是看了看被刀刺入的地方就無聲地倒下,沒有說完那句像是要提醒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