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對待死人的方式十分可怕,他們将屍體曬幹,背在身上,因此他們身上總有一股屍臭。他們不是真正的女真。他們篡改了自己的身世。他們擁有建州那塊地方本該知足,然而他們想要擁有更多。因此,貝勒爺以索要土地試探建州左衛,他立時就露出馬腳。他是來宣戰的,不是來求親的。
不僅嬷嬷們這樣說,這幾乎是整個葉赫城人的共識。每個人相信這位曾經在葉赫做了六年人質的人,根本不該有迎娶葉赫公主的念頭,像他那樣一個吃生肉和鮮血的野蠻人的後裔,在葉赫久住,卻未能受到更好習俗的熏陶,的确是十分令人遺憾的。
我沒有目睹最初的那場戰争。
我睡着了,睡了兩年之久。
沒有人能喊醒我,就連刀槍劍戟之聲,也沒有進入過我的睡眠。我一直飄浮在葉赫城的上方,卻未能俯視城中人,是如何被建州左衛打敗的。也許是那個冬季太漫長了,我不得不做一個暖和的夢。年輕貴族和各部落王的兒子送來的皮毛,堆滿了父親的倉房,卻不能幫我抵禦這一年的寒冷。土地都凍結了,人踩在上面猶如踩在銅板上。被凍透了的地面很光滑,為了怕馬匹摔倒,馬蹄上蒙了一層厚氈。人們在冬天出行,必須将自己裝扮成狗熊的樣子。人們在這個冬天臃腫龐大地像狗熊,連士兵也不例外。寒冷是在努爾哈赤求親時降臨的,城中人都說,是那個建州的覺羅帶來了這從未有過的低溫。父親無法操練兵馬,許多馬兒和牛羊都凍死了,父親的士兵在操練中因銅鏡般光滑的地面無法行走。黑薩滿皺着眉頭,眼見不斷跌倒和跌倒後無法再爬起來的士兵,對父親說,這的确不是一個練兵的季節。于是在整個冬季,父親的士兵都躲在屋子裏睡覺。在整個冬季,葉赫城像是陷入了集體的睡眠,我的追求者們,熱情也都被凍僵了,他們艱難地回到各自的部族,只等來年春天冰消雪融時的暖風,來融化他們被凍僵的愛慕。
我在一個冰封的時刻睡去了,像是踩着雲團,去了父親說過的明朝的江南。绮春園裏每一棵樹和花草,都變成了冰花與晶瑩剔透的棱柱,這個時節四處又霧氣霭霭,時間模糊而遲緩。為了我能在園林中走動,凍土上鋪了被剪裁過的狹長地毯。地毯據說是從一個叫波斯地方運來的。我在地毯上緩緩走過,還是能透過柔軟的絨毛察覺到地面的堅硬。這堅硬讓我悲哀。除了地毯上編織圖案的色彩,绮春園裏四處灰白一片,時間不是模糊不清,也不是變得遲緩,而是跟園中植物一樣被凍結了,我吸入細小而尖利的冰,這些冰在我體內儲存,針刺般穿梭在皮肉裏弄得我生疼。我吐出的熱氣,變成雪花落在地上,随即又結成冰,所有的冰都粘在一起形成了堅不可摧令人生悲的景物。我在園裏大致走了一圈,從頭到腳就被這灰白色的悲哀浸透,再也感受不到絲毫的快樂。我在九十九間房間中的第四十三間躺下來,手裏攥着那個折了又折,折成蝴蝶的紙條。蝴蝶,帶我去另一個地方吧,這裏不僅寒冷而且悲哀。每次臨睡前我都是這麽對它說,這一次也不例外。我睜着眼,睡着了。時間凍結了,我被凍結在沒有長短的時間的囚籠裏,我睜着眼,也能笑,但是沒有人能喊醒我,就連士兵的吶喊聲,戰馬的嘶鳴聲,刀槍劍戟碰撞時刺耳的刮擦聲,頭顱裂開的聲音,垂死之人的哀鳴聲,這些聲音加在一起,也無法喚醒我。
兩年後,一束光喊醒了我。它一直在我耳邊說,說葉赫那拉?布西亞瑪拉,你睡得快要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我的嘴唇動了動,我回應說我自然記得自己的名字,我是葉赫城的東哥格格。那束光又說,你還記得葉赫城,可你知道自己睡在哪裏嗎?我說我自然記得葉赫城,我睡在九十九間房間中的第四十三間。那束光笑了。眼看着它就要走,我一把拽住它,我拽着它說你要去哪裏?它又笑了。我被這一聲笑喊醒了。我睜眼看見自己還睡在原來的床上。我呼喚嬷嬷,來了兩個我不認識的女人。我說把窗簾打開,光要跑了。其中一個打開窗戶讓外面的光投進屋裏。這束光是綠的。我看見進來服侍我的人,穿着輕薄的單衣。
“我睡了多久?”
“公主,您睡了兩年。”
我并未覺出我睡了那麽許久。我說扶我起來,讓我看看我自己。
她們扶我走到梳妝用的銅鏡前。在我出逃歸來後,每間屋子都擺上了一面銅鏡。
“公主,雖然您睡着,可每天我們都在幫您打理呢。”
是,是這樣,我看上去很幹淨,跟在午間打了一會兒瞌睡并無區別。我不相信她們的說法,但是窗外盈綠,如果我不是睡了兩年,至少也睡過了一個冬季。我不再言語,我說我要去看看父親。她們說如今是布楊古貝勒住在宮裏。我說父親呢?她們避而不答。後來她們說,這個,問你的哥哥就知道了。
我穿着晨衣光着腳,走進了父親的宮殿。地變軟了,風也很軟,我的兩條腿也是軟的。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适應這兩年後的地方。通常這時候父親應該在用餐,我直奔餐室而去,我發現一切地方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卻又有些不同。每個地方都過于空曠,過于安靜。這就是不同。從父親的餐室傳來響聲。的确有人在用餐,但那個人卻不是父親,而是哥哥和兩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兩個女人看見我便施禮退下。确切說,她們逃走了。父親從不讓女人出現在這裏。我走到哥哥對面。哥哥愣了一下,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手中的熟肉和餅。
“妹妹,你一定很餓了,坐下來吃點東西,再……說別的事。”
我的确很餓。在聽到哥哥說先吃點東西時,我的嗅覺恢複過來,我聞到了食物的香氣。我坐在哥哥對面,将每樣東西挨個吃遍。我大概吃了不下十五種東西。芝麻卷、烤魚、山雞、手抓米飯、鹹玉米羹、烤野兔、原汁土豆泥、辣椒黃瓜湯、牛肉土豆湯、奶汁,臘肉、玉米粥、玉米薄餅、高粱米飯和芭蕉。
哥哥看着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不發,像是在想一個棘手的問題。等我吃到第十五種東西時,我發覺我已經飽了。我放下手中的芭蕉,擦擦嘴問哥哥,父親呢?他為什麽沒來?
哥哥點點頭。
“你睡了兩年,這兩年裏你不吃不喝。你需要好好恢複。”
“父親打獵去了?”
“發生了很多事,你要等我慢慢講給你聽。”
“好吧,你慢慢講給我聽。”
“兩年前的冬季,你園子裏的嬷嬷過來說,你在小徑上走了走,回到屋裏後躺下睡着了。那時候父親和我正在這間屋子裏研究建州的地形,父親說讓公主好好睡吧,大冷的天四處亂跑會凍壞的。服侍你的嬷嬷說你是睜着眼睡着的。父親說她許是太困了,來不及合上眼。父親不願聽這些娘們啰唆就都轟走了。可接下來幾天她們說你還是睡着,根本喊不醒。父親和我一起去看你,你果真睡着了,有呼吸,有心跳,有脈動,只不過比平時微弱一些。你睜着眼,有時嘴唇動一下,像是在笑。我們使勁喊你、晃你,都弄不醒你,只好讓嬷嬷們好生照看——前年冬天很長,有大半年光景,我們想到天熱了你或許就醒了,可你一直睡着,沒有任何跡象能看出你會醒。這件事在冬天還能封鎖消息,可到了春天,各種傳言說法充斥着葉赫城。你是葉赫城令人矚目和挂念的人。有人說你被刺殺了,有人說你被一個古怪的求親者搶去了。有人說你離開了葉赫。為了平息城中謠傳,父親張貼告示,說你睡着了,誰也不知道你何時能醒來。這個說法招來更大的質疑。為了不引起騷亂和無休止的猜忌,父親讓人做了個很大的盒子,裏面鋪滿了春天的鮮花,而你睡在花叢裏睜着眼接受全城人的瞻仰。即便睡着了,葉赫城的人依舊熱烈地愛你,深信父親的說法。可你那龐大的求親隊伍就此解散,有傳言說,你被仇人詛咒變成了一個睡美人,也許你會一直睡下去,不再醒來。
所有堅定的求親者在你漫長的睡眠中放棄了等待,唯有建州左衛遣信使說,他要向睡着的葉赫公主求婚,他請求布齋貝勒允許他将你帶往建州。這封信激怒了父親,父親視這封信為努爾哈赤的正式宣戰。春天了,連凍土也變軟了,父親親點士兵向建州應戰,理由是建州左衛不該在這種時刻奚落葉赫的公主。葉赫的公主雖然睡着了,可她依然是最美的公主,即便她睡着的時間長了些,可她總有一天會醒來。父親相信。然而随着時間的流逝,誰都對你能醒來不再抱有希望。你的追求者如鴉雀般散盡。
在這兩年裏,葉赫與建州之間發生了五次戰争。前兩次打了個平手,後三次都打敗了。由于一敗再敗,其他各部都采取了觀望的态度,沒有人願意在危急時刻援助葉赫。最後一次戰争,父親被徹底打敗了,幾乎全軍覆沒,而建州左衛在此期間當上了建州的王。建州曾有衆多的小部落,在五次戰役中,努爾哈赤将建州變成了一個部落,只有一個王。
四次大小不等的戰役,在每次戰役結束時,努爾哈赤都會送來信函,說即便葉赫的公主變成了一具骸骨,他也要得到公主。父親在每一次點兵時都會問葉赫的百姓,你們是否同意覺羅帶走公主以平息戰事?父親總是得到否定的回應。于是仗也就一次次打了下來,父親手下的兵士變得越來越少,對方的軍隊卻似乎有增無減。在第五次戰役前,父親坐在城上最高的角樓上俯視葉赫城,城外的葉赫河和遼闊的草原,父親問黑薩滿,明天将會有怎樣的結局?黑薩滿說,太陽被烏雲遮住了,你的命運會在明天被分為兩半。父親說,這不是一個吉祥的預兆,我要你給我一個吉祥的兆頭。黑薩滿卻不再說話,黑薩滿的沉默讓父親憤怒,父親下令将黑薩滿關進地下,一間最深的地牢裏。
事情過去之後,我才明白這個預言的含義,太陽是葉赫那拉的意思,而父親在随後的征戰中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回到葉赫,一半留在建州。”
哥哥說到這裏擡眼看我,我剛弄明白他的意思,就将剛才吞下的食物全都吐了出來。
“你是說父親被努爾哈赤攔腰截為兩段?”
“我只帶回了父親的上半段。”
哥哥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平靜。
“然後呢?”
“我答應了他的條件,将你許配給他,在你醒來之後。”
“這樣就可以換回父親的另半個身體?”
“我們的叔叔參加了那場使父親喪命的戰役,叔叔見證了父親的慘死。”
“于是你們休戰了?”
“我們的叔叔因驚懼和哀傷随我們的父親去了。”
“……如果,我一直不醒呢?”
“要是你在第三年裏還沒有醒來,他也要求将你送到建州去。”
“他要幹什麽?”
“娶你。”
“瘋子。”
“的确有很多人在為你發瘋,可末了,他們又都醒了,唯有這個人還在發瘋。所以我想,送你過去,是迫不得已的法子,為了保全葉赫。”
“這只是你的想法……既然你已答應建州左衛,那麽你們可曾簽署停戰文書?”
“他現在是建州的王,覺羅稱他為努爾哈赤大汗。”
“他只是父親的馬童。”
“我們和建州簽署了停戰協議。”
“好吧,去跟他說我已經醒了,你會在三天後接回另一半父親。讓他再等三天,安葬好父親後,準備迎娶我。我要一個最好最大的婚禮,要邀請所有的部落首領,那些以前向我求過親的人。”
孟古
我伯公楊吉砮貝勒的小女兒,孟古,住在城南。伯公的兒子納林布祿住在城西,哥哥布揚古一度住在城北,父親住城東。
父親與叔叔都是葉赫的貝勒。父親年長,居城東,父親是城主和葉赫的王。父親被割為兩半後,納林布祿叔叔傷心而亡。新城主布揚古貝勒住在城東。納林布祿的弟弟,金石臺貝勒住城西。
孟古姑姑住在城南一所幽靜的宅院裏。孟古十二歲那年,住進這所宅院後,就如同消失了一般。沒有人限制她的自由,可她很早就過上了禁閉的生活。我比她小三歲,她只知我早夭,并不知道我跟她一樣在飛快長大。我不止一次夢到戴着一頂大帽子的女人。帽子四面垂下薄薄的紗帷,她的面容在紗帷裏若隐若現,模糊不清。她是一個嬌小的女人。在父親為我舉辦十六歲生日典禮上,為了仔細看看我,她撩起帽子上的紗帷。我們睜大了眼睛互相辨認,都覺得似曾相識。想想,才知道我們曾在夢裏見過彼此。她的相貌端莊秀麗,如果沒有我,如果她像我一般從大街上走過,那些追求我的男人們就會轉而追求她。我一直這麽想。孟古姑姑自打看清我的長相後,便重新拉下紗帷,将自己重新封閉在城南那所宅子裏。她是一個天生孤僻的人。她不大願意讓人看見,然而到了該出嫁的年紀,我們也少不得為她找一門好親事。父親說。
孟古姑姑原本許配給了最遠的錫伯部王的兒子,她未來的丈夫沒有等到迎娶,就得急症暴亡。孟古姑姑的婚事被無限期擱置的理由,還在于她許配的第二位貝勒也出了同樣的狀況。後來男人們都轉而追求葉赫的公主,孟古反而過起了我從前的生活。她的名字被淡忘了。傳言中,她已是一位難以接近的古怪女人,老得像顆胡桃。孟古卻并不揭去帽檐上的紗帷證明傳言的錯誤,她依然鎖在深閨,以至于她色衰的傳言被普遍接受。傳言既已成為常識,人們更是将她遺忘了。
我睡醒的那個時刻,孟古也正被同一束光喚醒。她起身,穿上七層衣服,戴上那只四面垂下紗帷的大帽子,穿過城市偏僻的街巷,走進我父親的宮苑。她一刻不停,又穿過父親的宮苑來到我的園林。此時我已經察覺到一種親密好聞的氣息,向我襲來。當我們相見,真如故人重逢,我們攜手,互相看着對方就像在端詳鏡子裏的自己。随後我們一起登上了最高的閣樓,坐在被紗幔遮蔽的回廊裏。我曾在這裏望着站在冬天梧桐樹下的努爾哈赤。孟古姑姑揭去罩着她的紗帷,露出一張端莊的臉。跟着我的嬷嬷都退到樓下,等我們靠坐在軟墊上,我說:
“在這裏說話連鳥兒都無法旁聽呢。”
“一早睜眼的時候我看見你醒了,就緊趕着來看你,”她的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肩頭,輕輕撫摸,像是為了緩解疼痛。“我正有些話要說。雖說我是你的姑姑,可我只大你三歲。你一定好奇,我為何将自己用衣帽遮蔽,又深藏閨閣?一切的原因都只在于我背上長了幅多餘的東西。你想看看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說。
她站起來,這時風動沙幔,也吹拂着她帽子下的長發。她的頭發跟我一樣長,同樣黑。她頭上沒有一丁點兒飾物。
“來,幫幫我。”她說。
在褪去六層寬大的衣袍後,第七層是件緊身素衣,只是袖子略寬一些。我們緩緩解開那些紐扣,她将自己的背部裸露出來。背上,從肩胛骨到腰際刺着很長的文身。我摸了摸那些花紋,花紋凸起,竟像镂刻在背上似的。她的身體為之一顫。她轉過身來望着我。
“看見了嗎?”
“刺這麽一對蝴蝶的翅膀一定很痛吧。”
“那倒不是什麽刺青。我生來如此。”
我又摸了摸那些圖案,覺得它軟而光滑,與皮膚不同。
“這是多年來我小心隐藏自己的理由。”
“誰又能看出這七層衣服裏的花紋呢?”
她不回答,輕輕抖了抖身體,那對本來看似刺在身上的翅膀漸漸張開。她的确生了一對蝴蝶的翅膀,翅膀上覆蓋着毛茸茸的鱗片和暗藍色的花紋。
我倒退了幾步。
“別怕,我不會因為長了這樣一對翅膀而飛走。”她将它們收起。
那是兩只跟手臂一樣長又像裙裾一樣寬闊的翅膀。它們緊貼着她的身體。她有着淡金色的皮膚,而這雙翅膀在光線中現出淺藍,青和紫色。
她重新穿好緊身衣,衣服正好束住她的肩膀,她雙肩瘦削,披散的長發正好覆蓋背部,也遮掩了那雙翅膀。
我喉嚨發緊,深深吸氣。
“吓着你了?”
“我只是有些吃驚。”
“我來這裏是為了告訴你,從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我是另一個你。或者說,你是另一個我。”
“你是孟古姑姑。”
“我在夢裏見過你,因而我一見你就覺得熟悉。這城裏能記住我的人很少,幾乎,都将我忘了,包括我的父親和你的父親。骨子裏我們是相同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了的。然而看上去我們又恰恰相反,你被所有人愛,而我正好被所有人遺忘。你的容貌動人心魄,從我眼裏你第一次看見自己,你也讓我看見了我自己。你容貌裏最微小的細節都刻畫在我腦子裏了,不會有人像我這樣深刻地記得你,就好像我是另一個你。因而,我就是另一個你。我是說,我可以充當你。我無聲無息過了這麽多年,從你哥哥與建州的王簽好認輸文書,一邊将你父親的另一半接回葉赫的時候,我想好終于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充當你的影子,你是葉赫的圖騰,為了葉赫,我會成為另一個你。”
我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然而我還是不大明白她如何能充當另一個我。我們息息相通,隔着十二條街巷,我們在夢裏洞悉對方。她知道我的想法。
“你想看看自己嗎,就如同親眼所見?”
“讓我看看我自己。”
她的手指在我眉心處點了點。像是從遠處傳來異香,一時我面前的孟古變成了另一個我,比在鏡子裏看到的還要真切。連我也被眼前這樣一個美人折服了,然而很快,她又變回原先的自己。
“如果你要贖回你父親的另一半就必須嫁給覺羅的王,我可以代替你。我想為你也為葉赫贏得時間。我與衆不同的地方,是我有一雙別人看不見的翅膀。”
她翅膀上的鱗片可以讓人将所見之物視為所想之物。
在孟古姑姑穿好七層衣服後,我們一起去父親的寝宮。現在那裏只有半個父親。父親的上半部分坐在雕有海東青的寶座上,父親臉色灰白,嘴唇是紫色的。父親圓睜雙眼,遙望着模糊不清的過去。他一定是在等另一半自己,以取代他腰部下面木制的假體。父親的寝宮裏到處儲存着從高山運來的冰塊,使這間屋子冷得如同冰窟。我和孟古姑姑向父親拜祭,也向叔父拜祭,我們向我們各自的父親許諾,不久,布齋貝勒就會得到完整的身軀。不僅如此,我們還想還給他葉赫部由來已久的光榮。
在七天裏,我兩次走過了葉赫城高大的城門。
第一次,我跟在葉赫城新城主布楊古貝勒後面,在城外一百裏的地方帶回了父親的另半個身體。父親被一張獸皮裹着,我們辨認出了父親的盔甲,他受過傷的膝蓋和多長了一個小指的左腳。父親被準确地從中間劈開,傷口用一塊細致的皮子緊裹着。在父親的身體下墊着厚厚的冰塊和鹽。交接儀式短促而沉默,只進行了簡單的拜祭,雙方都穿着軟甲,外面罩着尋常便裝。我看見努爾哈赤已經大為改觀,他長出了胡須,耳朵上穿着象征部落首領的鐵環和銀環,他的臉上蓋着一層土灰色。這是殺戮在他臉上留下的印記。而我的面容還停在兩年前,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在提醒我而不是在向我請求。我說過的,當你的父親擋在你我之間時,你要理解我。然而我投向他的目光卻在說,兩年前我也說過了,我不會的,我不會理解和原諒你,最終,我只能選擇父親而不是你。
可我的心裏沒有怒火。我的至親們,每個人都壓抑着心中的怒火面沉似水,眼裏攢動着藍色的火苗。唯獨我,在自己身上到處搜羅卻找不到半點憤怒。在我心裏有一塊很深的湖泊。湖面平靜而沒有一絲波痕,湖水像深淵探不到底。醒來後我一直陷在軟綿綿的平靜裏,在一層層被激發起來的吃驚裏,是的,我只是為這一切感到吃驚,然而這種吃驚并未能掀起心中的湖泊,使湖水變得傾斜或是流動,我心裏的湖泊太深,深到連我自己也看不到它的底層。當葉赫的士兵與建州的士兵對峙,我的目光與努爾哈赤的目光相遇,我們死死抓住對方,我忽然覺察出心底裏湖泊的深度,湖水從最底層向兩邊分開,裂隙裏有一個攢動的熱點,這熱點能将一片沼澤烤幹,這一團炙熱而躍動的東西沿着裂紋向上攀升,最後來到湖面上方,從一個微小的火苗開始,向整個湖面蔓延,我的呼吸是幹燥的,眼睛也突然被這種炙熱焚幹,我像一塊被烈日連續暴曬幾日的石頭,稍稍一點火星就會讓我完全崩裂,湖面望不到邊際,憤怒也沒有邊際。随着這個新的裂痕和火焰,我和兩年前的努爾哈赤徹底割裂了,從這一刻開始,我們成為世仇,除非殺了他,才能平息我心裏的憤怒。
第二次從城門裏走過時,我身上穿着套色彩豔麗的婚服。我身後有衣着同樣豔麗的十二名女伴,拖着長長的鬥篷後擺。再後面,是一條漫長的送婚隊伍。我執意晚上出嫁。我坐在馬背上,身上的金銀寶石在月下閃閃發光。我從父親的宮殿出發,街道兩邊站滿一身缟素的人群,六天前他們穿着同樣的衣服将父親送往地下。父親那分為兩半的身體,被工藝精湛的皮革匠縫合在一起,屍身上覆蓋着父親生前的衣冠。唯一的不足是,誰也沒有辦法合上父親的雙眼。父親睜着眼躺在了地下。在侍女們為我更換婚服的時候,我聽到從葉赫城下最深的地牢裏傳來黑薩滿的叨念聲,這聲音嗡嗡嘤嘤,時斷時續,忽高忽低,像是從墳墓裏發出來的。每個人都聽到了,它似乎就在每個人的耳際邊萦繞不絕。誰也說不準這是黑薩滿在念經還是在詛咒,總之這聲音聽來陰森恐怖,聽一會兒就像有無數只蟲子在撕咬自己的腸子。新城主布楊古貝勒讓人将黑薩滿從地牢帶上來,方才平息了這可怕的聲音。以前他穿着長短不一的黑法衣,上面挂滿了各種黑珠子,能敲響的黑銅鑼和黑鼓,頭上插着黑羽毛。現在他身上只有一件分不清顏色的肮髒囚衣。我在屏風後面望着他。黑薩滿說他在無人告知的情形下,已經知曉這兩年裏發生的悲劇,現在,他在危急時刻拜見新城主,是為了獻上他的預言。
哥哥說,把你看到的未來說出來。
“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會将所有的部落都卷進去。不久這片土地上就會再度狼煙四起,死傷無數。”
我索性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看來,今晚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可只要走出這裏,你會看見人們都穿上喪服為你送行。”
黑薩滿是唯一一個看見我,卻面如冷霜的人。
“你一直想殺了我。”
“晚了,布齋貝勒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随後又一錯再錯。如果當初他殺了你,就不會有今日的悲劇。然而,這不是結束,而僅僅是開始。城主,請将我驅逐出葉赫城,或者處死我,黑薩滿再也看不見未來了,請讓黑薩滿消失吧。”
“你是說,葉赫城就是答應建州的要求,最終也将以失敗收場?”哥哥猶豫着問。
“将我關在葉赫地下最深的地牢裏,也無法改變……葉赫沒有未來。”
哥哥命人将黑薩滿重新帶回地牢。既然父親不曾處死他,那麽新城主也不想壞了舊城主的規矩。
對于葉赫人而言,這是一次出殡而非婚嫁。葉赫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剛剛埋葬了城主,接下來就要送走公主。舊城主使得葉赫成為海西四部中最強大的部落,而公主則讓這座城成為了傳奇。人們不可回避地意識到,城主會帶走繁榮,而公主會帶走光榮。前一個已經變成了事實,而後一個已經寫進了協議,上面蓋着新城主的印章。随着黑薩滿的念誦——當他被帶回地下深處的牢房時,他又發出了嗡嗡嘤嘤不絕于耳的聲音,這聲音似從地心深處傳來,它讓人心跟着他的聲音一起顫動,将失落的情緒推向谷底。這是送喪般的音調。音調很低,卻像風引發樹林跟着一起哀鳴,人們在這顫動裏沮喪到了極點,整座城陷入了暗紫色的池沼。這聲音一度讓婚隊停了下來,人們互相注視時,又讓沮喪和悲哀的情緒,變得更為強烈。布揚古貝勒不得不命人火速堵上黑薩滿的嘴,可他的喉嚨依然發出嗡嗡嘤嘤的聲音。布揚古貝勒又命人将鐵索纏在黑薩滿的脖子上,可從他的腹腔裏傳來更加低沉顫動的聲音。于是新城主命人在黑薩滿的腹部,壓上一塊足夠重的石頭。聲音終于減弱了,變得氣若游絲,最後終于停息。本來只需要半個時辰就能走完的路,在這個晚上卻用了兩個半時辰。這時月亮更高更遠,月光也更加白皙,地面上鋪着一層慘白的沙粒,倒讓兩排打着燈籠的隊伍顯得暗淡無光。空氣中彌漫着強烈的焚燒貢香的氣味兒。
我端坐在馬背上,沉重的冠冕讓我無法自由顧盼,我一直在小心察覺那雙托在我身後的手,孟古姑姑,我們的約定就牽扯在這長鬥篷的兩端。在快到城門時我略略回頭,看見她在月下已經變成另一個我,一如我的倒影。一切都在約定之中,長長的馬隊揚起銀色的沙礫,一出城,我們就在不斷升騰的沙的銀霧裏相互靠近。婚服非常寬大,我很容易從衣袍裏退出,孟古從那長長的鬥篷下鑽入我的婚服,我則退到了她的位置。沒有人發現這個變化,每個看見她的人都以為看見的是我。我最終以一個女伴的身份參加和目睹了葉赫公主和努爾哈赤的婚禮。七天前搭建的祭壇被重新裝飾,變成了迎親的場子,在孟古姑姑身後,漠北的風,正在将她翅膀上青紫色的粉末,灑向對方的陣營,我見證了努爾哈赤投在孟古姑姑身上的目光,正如他望着我時的樣子。
他将她帶走了。她回頭向我投來最後一瞥。我第一次感到分離,就像有人帶走了我的一部分。我心裏明白這是永久的別離,生死的別離。她每向前邁一步,就遠離我一步,如果有一天努爾哈赤發現這個秘密,他會殺了她,也會遷怒于葉赫,而我一定要趕在他殺她之前先殺了他。
帳篷
我對于殺死努爾哈赤這件事着了迷。
現在我想明白了,還不僅是要他償還父親叔父的性命,奪回孟古的理由,我只是單純地想要殺他。殺他就是我的願望。孟古是另一個我,她長了一副蝴蝶的翅膀就是為了變成我,替代我。從她說“我是另一個你”的時候,她就與我合二為一。當她最後回眸一望,這個意念便牢不可摧地嵌入了我。這是暫時的分離。我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把你的消息傳給我,用你隐蔽的翅膀和翅膀上藍色金色紫色的粉末。告訴我他是否辨識出你與我的不同,如果他渾然不知,那就意味着你确乎從一開始就是我,人們忘了你,這留給我重新勾畫你的機會。也許我是在漫長的睡眠中,将你變成了另一個自己,要不你從哪裏知道我已經醒來,又從哪裏知道我的想法?要不是你潛入我的夢,構築了另一個自己,就像影子從我腳下挺立站起,成為另一個我。在送走孟古回到绮春園的那一夜,我閉上眼就看見孟古展開的翅膀。它悄悄掙脫衣物,它的顏色遮蔽了月光也熄滅了燈火。那一夜就留給這雙翅膀了,努爾哈赤将她帶回自己的帳篷。
在過去的數年中,建州漸漸建起了城堡,這城堡不過是葉赫城的複制品。這些新建築倉促而潦草,流露出焦灼與急躁。努爾哈赤卻不願住進自己新修的營壘,他有一頂足夠好足夠大的帳篷,帳篷的四圍是曠野,那裏遠遠圈着靜水般波動流淌的馬群。他将孟古從馬背上抱下來,牽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在他手裏很自然地轉換為我的手指,還有她的聲音。他們走進帳篷,孟古聞到了獸皮和青草的味道。他望着燈下的她,那張臉是這樣遙遠又逼近,他總覺得無法更清楚地看清她的面容,他揉了揉眼睛,稍稍退遠一些,只要他的眼睛稍稍變換角度,她的美便煥然一新,讓他更覺迷惑,這樣他又不得不走近些,湊近她的額頭、眼睛、鼻子和嘴唇,在他決定看清和掌握她之前,她在他眼前消散了,變得像熱氣一樣稠密,像冷氣一樣稀薄。他呼吸着這冷暖相織的空氣,無暇分辨這密集的、雨一般的氣流來自哪裏。他本來要說很多話,要解釋,要平息,要安撫,要承諾,要發誓,可當她開始像空氣一樣彌散在他帳篷的各個角落,占據了所有空間的時候,他覺得一切都沒有必要了,他在這氣息裏伸展,像是墜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事實上他無法分辨這空間到底有多大,他知道,他是在自己建造的帳篷裏,卻覺得這裏一片陌生,根本無法追逐到她而她又無處不在。事實上他觸摸到的,是那個展開的翅膀,它們像一個巨大的夢寐覆蓋了他,讓他從此失去了警覺的睡眠,每天晚上他都會陷入這種永恒的追逐。新娘似乎從這一天起沒有被外人所見,她成為他獨一的私有物,成為他的帳篷,他将每個夜晚都放進帳篷裏。白天,他也會帶着她出行,将她裹在厚厚的鬥篷裏。她持續不斷,向他散發花粉,讓他保持着永不衰竭的興趣和沉迷。她似乎不用千軍萬馬就制服了他,一切都在預想之中。不過,夢也會露出一個微小的罅隙,讓沉睡者得以清醒。努爾哈赤醒來,僅僅是因為那把我贈與孟古的短刀。她正用刀尖抵着他,要取下他的項上人頭。
這一幕讓他想起多年前那遙遠而冰冷的涼意。他沒有動,指望它切入喉嚨。她是可以這樣做的,他已有預感,他等待,可如果等得太久,他就會失去耐心。她被他的安靜迷惑了,也許還有別的什麽。睡着後的臉在微光中猶如嬰孩,她殺他的欲念轉而變成了一絲憐憫與不忍,總之她沒能殺他而他反而得到那把短刀。他很容易制服她,用那柄短刀割開她背上的衣服,使那花紋和翅膀無以掩飾。她想要收緊翅膀,卻在瞬間忘了向他抛灑鱗粉,他驚愕地望着她,看着這個精巧玲珑的陌生身體。努爾哈赤用刀指着她的喉嚨,讓她說出她是誰。
她如實以告。他的刀從手裏滑落險些刺傷了自己。他發出的一聲嘆息,讓人以為他被兵器深深刺傷。随後他将她束住,她彎曲地匍匐在一小塊地毯上,他發現一直以來沒有邊際的空間和密集的冷熱交替的空氣都消失了,現在只剩下了讓他猝不及防的局限和北方幹燥的風。
當孟古蜷縮在那頂大帳篷裏的一個角落裏時,我從夢中驚醒。她是另一個我也是我正在做着的夢。短刀已經落入敵人之手,戰争迫在眉睫。兩年過去了,我哥哥已經重整葉赫城的防衛并訓練好了士兵,馬匹和兵器都得到了補充,以前我那些追求者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