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建立的只會是一座又一座廢墟。我以我整個的生命和靈魂詛咒你,亡你的,必是葉赫那拉的女人。”
我将詛咒抛向四面八方,我向遠方飛奔,向着遠離濃煙和火焰的方向飛奔。風停了,我是一把在絲綢中穿行的利刃,滑向曠野深處。
夢醒
好了,我終于從夢中醒來。我醒來時,身上蓋滿了桃花。我漸漸記起,原來我在這塊石頭上已經躺了大半天。為什麽沒有人叫醒我?這個夢太長,拖着我向前走。我早就不想做夢了,在夢裏。後來,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我才從夢中驚醒。是只蝴蝶。那飛蟲翅翼上的花粉讓我打了一個很大的噴嚏。可為什麽沒有人叫醒我?她們都去了哪裏?嬷嬷說,如果你做了噩夢,就要将這個夢講給第二個人聽,這樣,你就不會反複做同一個夢,這個夢也就沒有了實現的機會。我很讨厭這個夢,夢裏全是陌生人,而且稀奇古怪,現在,我必須将這個夢講給另一個人聽,要是我忘了,下次,很可能會做同樣的噩夢,也可能,這個噩夢就會成真。
花園太大了。花園裏空無一人,收拾花園的仆役今天不知去了哪裏,為了囚禁我,又不至讓我感到無聊,父親依明朝人的園林樣式修造了這座花園,取名绮春園。绮春園是葉赫城裏最大最不為人知的園子,到處是奇花異草,假山和亭臺樓閣。可惜有些從明朝運來的樹木因畏寒而死,有些十分嬌嫩的花兒得搭上涼棚或是養在閨房裏。盡管花園是明朝匠人修建的,閨樓的樣式,卻還是葉赫族的慣常樣式。我的閨閣比別處都高些。花園的圍牆也很高,為的是我無法從這裏逃走。為了防止我逃走,父親甚至将我的住所修築地如同迷宮,盡管我從六歲起就住在這裏,然而十年過去了,竟也未能破解這迷宮的秘密。
我疾步快走,想要将夢放下,卻找不到一個人影兒。于是我站在假山上大叫,竹影、荔枝,你們快出來,如果再不來,我就禀報父親砍去你們的手足……威吓并沒有奏效,還是沒有人理睬我。誰都知道,我是被父王禁足的公主,我說的話,十有八九父王只是付諸一笑,不會當真,而圍牆那麽高,甚至擋住了我的呼叫聲。
我的憤怒在升級。若有一天父親讓我走出這裏,或是我自己逃了出去,我真的會砍去這些仆人的手足。這全是她們的過錯,既是來為我當手足,卻并不服從于我,那麽就該失去手足,償還我這一刻的痛苦。
我的痛苦并不止于此。我被視為妖孽和禍水,本來他們想殺死我以除後患,可父親終究不能忍心,于是想出這個辦法。這裏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唯獨沒有自由。我在固定的時間可以見到父親,盡管我百般懇求,卻也無法離開這裏半步。更何況我做了噩夢,找不到可以傾訴之人。想着想着,我又開始大喊。我說今天你們若不放我出去,我就殺了自己,這樣你們就徹底省心了。在今天以前,我從未真正想過離開這裏,在我喊着說着又得不到半點回應後,我便覺得繼續住在這裏,再也無法容忍。要麽從這裏出去,要麽我就殺死自己。
沒有人來。我于是真的想要殺死自己。在過去的十年裏,我沒有聽到看到過天災人禍,每次父親來,總是笑容可掬地望着我說,國泰民安。仿佛,囚禁我,葉赫才得以國泰民安。如今葉赫國泰民安,自然,我就必須被繼續囚禁。我是葉赫部布齋貝勒唯一的女兒。如果我現在死了,父親還笑得出來嗎?他會因為囚禁我沒有給我一天的自由而抱憾終生,他也會對我早已離世的母親懷着永不褪色的愧疚。好個國泰民安,這就是父親想要的,除非我死,父親将無法知道失去我的痛苦。
想着這一切,我開始設想自己的死。我對死十分陌生,我并不知何為死。在父親的城裏,有時會處死罪犯。嬷嬷講過些處死罪犯的故事。這類事每年父親都會辦理幾起,人頭就懸在葉赫城的城門上,以警告外來者和城內試圖犯罪的人。我詢問過處死的細節,譬如如何取下罪犯的頭顱。嬷嬷說要用刀,還要有劊子手。沒有這兩樣,人頭不會落地。是怎樣的刀呢?我問。嬷嬷說要有專用的砍頭刀,這種刀,鮮血祭過,用時便會一刀致命,刀上留有許多人的血,因而砍頭刀對罪人的頭有特殊的偏好,持刀人之所以不會因為殺人而愧疚,是由于刀在行刑中起了首要作用,劊子手不過在執行砍頭刀的意念。
我有一套上好的刀具。是過生日時父親送我的。這些刀非常精美,每一柄都配有上等手藝人制作的刀鞘。這些刀卻無法割傷和殺死一只動物。刀刃很厚也很鈍,這出自父親的籌謀,為了我在玩刀時不會被刀傷害。我在的地方也決不能出現磨刀石,即便我知道如何令一把刀削鐵如泥,卻無法真的讓一把鈍刀變得削鐵如泥。
我從屋裏拿來了那些短刀。此時是五月的天氣,天氣晴朗而幹燥,刀碰在石頭上竄出一堆火花。平日我不喜歡在身上佩戴花呀釵的,我喜歡佩戴這些短刀。我有一個鹿皮腰帶,将所有短刀一齊佩在腰上十分有趣,也很神氣。然而我無法看見自己,在這座應有盡有的花園裏,卻不曾有一個讓我看見自己的東西。據說鏡子在父親禁止的物品名單上。池水裏都長着水生植物。我到底無法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子,別人也不曾跟我說起過。一直以來,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我想,一定是我的長相出了問題,若非過于醜陋,為何父親怕人看見我?父親每次來绮春園,總會默默看我一會兒,父親表情古怪,像是看一個世間難容的怪物——人們在見到一個奇醜之人時,都會有這樣的表情。
簡而言之,在我十六歲這天,我籌劃着殺了自己,為了給父親一個教訓,也為了父親不再為我的醜陋羞恥。我想,既然磨刀石是一種石頭,那麽我剛剛躺過的那塊石頭為何不可以磨刀呢?我背着短刀來到這塊巨石前。我坐在石頭上将所有短刀一一抽出,擺在石頭上。不多不少,恰好有十二把。十二把短刀在石頭上亮閃閃的,可惜都沒有開刃。我挑了其中最長最漂亮的一把,在石頭上磨起來。磨刀這事兒說來簡單,無非是讓刀口變得薄些,再薄一些,一直薄到能切入人皮肉的縫隙。嬷嬷說,好的砍頭刀讓犯人感覺不到疼痛,就像一陣寒涼的風吹過。嬷嬷這樣說時,我覺得死很誘人,我很想體會一下,那種寒涼的風從脖子上吹過時的感覺。還有,死得很舒服,是一個什麽樣的感覺?
我在石頭上磨刀霍霍直磨到火花四濺,磨刀的聲音越過我父親修築的高牆,傳到了牆外。響亮的聲音,在這個熱愛兵器的族群中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他有很好的聽覺,又最迷戀兵器,能從磨刀的聲音裏辨認兵器的優劣。我磨刀的聲音在正午的陽光下越發響亮,磨刀的節奏顯然讓這個人渾身不自在又如坐針氈,以至他覺得不來看看這把正在被加工的刀,就不能平息随着那聲音跌宕起伏的心情。于是他從正午的寂靜裏向着我在的方向走來。他自然不能馬上看到我,而是看到了一棵與圍牆同樣高的梧桐樹。
這棵樹沒有引起父親足夠的重視。父親認為我早已習慣了高牆內的生活,加之我從未出去過,也就對牆外的世界缺乏起碼的認識——父親想當然認為我懼怕外面的世界,于是,父親放心大膽地忘了這棵梧桐樹。現在它枝繁葉茂,一些枝杈甚至越過了圍牆。
這個被磨刀聲誘惑,越來越心急火燎的人,攀着梧桐樹很快就爬上了圍牆。他騎在牆上俯視着腳下。他從幾個抹脖子的動作中,知道了我磨刀的意圖。這個人顧不得牆高,從牆上跳了下來。他落下來的撞擊聲沉悶而浩大,我回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我發現有個東西正在樹下的厚草叢裏艱難蠕動。我想這下好了,可以在這竊賊身上試一試刀的好壞。于是我不僅踩在他身上,還用刀抵着他的後脖頸。顯然,他覺察到了那種寒涼的風吹過時的舒服。他一動也不敢動。只說了一句:
“姑娘,我是來救你的。”
我笑了。
“我本來想在自己脖子上試一試這把刀是否好用,現在你來了,正好,借你的脖子一用。”
“姑娘,你的刀沒有開刃,盡管它是一把好刀,還沒有好到能割下我的頭。況且像你這樣磨刀,非但磨不出一把好刀,反而會毀了刀。”
聽他這麽一說,我提起刀,仔細看了看,又向旁邊的樹枝劈去。的确,它現在連一片樹葉也劃不破。
“你倒像很懂刀,那麽我放你為本公主磨刀。”
“公主?”
“我叫葉赫那拉?布西亞馬拉,你呢?”
“努爾哈赤。”
“你的姓呢?”
“我姓覺羅。”
這個姓覺羅名努爾哈赤的人,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的額頭跌傷了,他看我的表情竟跟父親看我時如出一轍。父親在細細端詳後,眼裏出現的是恐懼與憂慮相互交替的奇怪表情。在努爾哈赤眼裏出現的則是懼怕。這個懼怕的神情傷害了我。他也像父親那樣沉默着低下頭。這個動作又一次激怒了我。
“我有那麽可怕嗎?你們到底怕什麽?告訴我,我長什麽樣兒?”
“你沒有看見過自己嗎?”
“說,不然我殺了你。”
“即便你殺了我,我也不得不說,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麽美麗的女人。”
我望了望身後,除了我的影子,還有輕輕擺動的樹木花草的影子,沒有別人。
“我很吓人嗎?”
“……就像一把快刃從這裏切了過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我半晌無語。
我一直在想這句話的意思,等到晚上的時候,我終于想明白,他是在贊美我。
在努爾哈赤說“就像一把快刃從這裏切了過去”後,他并沒有在我做夢的石頭上研磨我的十二把短刀。一把好刀得有好的磨刀石才能為之開刃,況且像開刃這樣神聖的事,不能馬馬虎虎平平常常地對待。努爾哈赤說。總之,他沒有立即為我的短刀開刃,我便既無法殺他,也無法殺我自己。我想到我該向他講一講我的夢,可他從牆頭跌下時的聲響擊散我的夢,我到底是忘了,再沒有機會向第二個人道出我的夢。到了晚上,在醒悟到那原來是一句贊美時,我已經忘記了要殺人和自殺的念頭。下一次,等這個姓覺羅的人再來,我一定要問問他,美,讓人憎惡,或是讓人害怕嗎?似乎,不該問這個問題,也不該問他要一面鏡子。我羞于承認,我還沒有看見過自己。
在父親訂下的律令裏,擅自闖入绮春園的人要被處以極刑。也就是會被劊子手拉去城中央的廣場上枭首。父親到底是懼怕我還是懼怕看見我的人?若是我不小心被外人看見會發生什麽?這個問題我從未問過父親,父親也沒有告訴過我。但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嚴重的大事件。不過,這只是一條不為人知的私法,父親從未對外公開過绮春園的存在。若真有人闖入绮春園,父親會以別的名義處死他。绮春園,人們只知道那是父親的花園,別的就無從知曉了。绮春園有一條暗道通向父親的宮殿,在過節或是父親想起我的時候,父親會帶着他的妻妾們從這條暗道進入绮春園。可在我過節或是想起父親的時候,卻不能從這條暗道進入父親的宮殿。
我讨厭這條暗道,也讨厭父親的宮殿。但我從未讨厭父親親手修築的這座葉赫城。父親常說這是一座偉大的城,城中每個姓葉赫那拉的人都會為這座城驕傲,它甚至可以與明朝的國都,燕京相媲美——後來父親又說,這只是他的自誇,葉赫城雖然無法與燕京相提并論,但在整個漠北卻是絕無僅有的。而葉赫那拉則是漠北大地上最尊貴最驕傲的部族,葉赫城的修造,當然也是這大漠上最輝煌浩大的工程。從父親的曾祖父開始,葉赫城有了最初的形式,到父親的祖父和父親的父親,這座城一直都在擴充和修建中,父親自繼位以來,也從未停止過繼續修造這座輝煌的城。城越來越寬廣,人口越來越多,祭祀用的廣場差不多每年都要擴建以容納新增的人口。每年的這一天,都要舉辦祭祀盛典,以拜祭神靈和祖先對葉赫城的護佑,父親在這一天,将以王的身份帶頭向上蒼祈福,之後設宴款待城中居民。這就是我四下裏喊不來一個人的緣故,在這一天,哪怕只分到一口祭肉的人,都會在來年免于病災。連嬷嬷們都偷偷跑去求祭肉了,更何況對我并不唯命是從的仆從。
我很快就知道這個私入绮春園的人,為何不去廣場求祭肉。他不姓葉赫那拉,而姓覺羅。覺羅在父親眼裏是一個弱小的部族,他們沒有足以令其自豪的覺羅城。父親不齒覺羅,還因為覺羅曾被葉赫打敗。為了應允承諾中的“再無冒犯”,這個叫努爾哈赤的覺羅人,來葉赫城做了父親的人質。
在我将努爾哈赤踩在腳下前,他已經在葉赫城待了六年。他熟悉這座城的角角落落。作為人質的努爾哈赤在葉赫城的身份,是城主布齋貝勒的馬童。努爾哈赤不能參加葉赫部族的所有的慶典和祭祀。當我在绮春園裏高聲呼喊時,努爾哈赤正在父親的馬廄中刷洗馬具。自然,他不是應我的呼叫聲而來的,而是應着那一陣刺耳狂亂的磨刀聲而來。在葉赫那拉全族都去廣場祭祀的這一天,也是禁止兵器與武力的一天,這突如其來的磨刀聲讓他覺得不安,也很不祥。
依照我的想法,既是父親的馬童,那也就是我的馬童。但是這個姓覺羅的馬童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馬童。他穿着仆人的衣服,卻并不像仆人——是哪裏不像呢?我慢慢回憶這個人的不同,發覺原來在與我對視時,他投來的,不是一個仆役的目光。仆役的目光是渙散的,逃避的,游離不定的,甚至你無法看見一個仆役的目光,因為回視主子的目光便是亵渎,是要獲罪和挨板子的。這個姓覺羅的馬童投來的目光,卻并無顧忌,在他看着我的時候。
那天,努爾哈赤并沒有多看我幾眼,他有意将目光移向別處,要不就查看我擺在石頭上的十二把短刀。
“我很羨慕你有這些短刀,雖說我是一個兵器行家,卻不能碰這類東西。我若有一柄刀就成了罪人。”努爾哈赤說。
“我每天一早起來喂布齋貝勒的坐騎,還要兼顧馬廄裏的所有雜活兒。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帶着布齋貝勒的馬群去城外放牧。
“六年來我一直待在葉赫城,我很想念我的家人,然而我若逃跑就會帶來很大的災禍,所以我一直安心做馬童,研究刀具,卻并不擁有它們。
“我一直在等布齋貝勒放我回家的那一天。
“我代替覺羅首領的兒子來葉赫部做人質,是為了我的家人能有穩定的錢糧,還為了……
“不,我在葉赫城裏才是一個仆役,在覺羅部族裏,我是一個貴族。我是那流亡漠北的金順帝的後人。”
說到被逐出中原的大金最後一個皇帝,他也沒有看我,他的語氣裏既無驕傲也無謙卑。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說。
我很想再看看那雙與衆不同的眼睛。我想使勁看清那雙眼睛。他自稱貴族,卻身份卑微。雖是身份卑微,卻比我自由。他甚至可以騎着父親的馬去城外的草原上飛馳,當這個人說着這些事的時候,我覺得有一件比死更好的事占據和激發了我。或者說,喚醒了我,就像我剛剛從石頭上醒來一樣。
我說:“你既是我父親的馬童,那也就是我的馬童。我命令你帶我離開這裏,從我父親的馬群裏選一匹最好的千裏馬做我的坐騎。我命令你,現在,立即帶我離開這裏。”
努爾哈赤反問:“你怎麽證明你是葉赫城主布齋貝勒的女兒?我從未聽說過布齋貝勒有過一個女兒……”
我立即反擊:“你若敢留下來與我一同去見我的父親,你就會被處以極刑。這樣就證明了我的身份。”
“好吧,公主,你已經證明了你的身份。我相信你的說法,從見你的第一眼開始。”
此時他望着我,他的眼睛非常明亮,而且熱烘烘的。那是與死相反的東西,讓我覺得我周身也為之一亮。接着他收回了目光,向我彎腰施禮,以葉赫的禮儀。
我有九十九間房間需要整理。我對因拿回祭肉而喜不自禁的嬷嬷們說。我要每個房間都一塵不染,所有的器皿都要像月亮那樣明亮而皎潔。而且,我不會分食你們的祭肉,除非我自己從廣場上取回。
這樣,六個嬷嬷和二十間屋子裏的仆役都忙活了起來,四名廚師和十名園丁被派去擦拭屋子裏的地板。盡管我有權處死這擅入園林的罪人以增添父親律令的威儀,然而我的短刀還沒有開刃,我還沒有走出過绮春園,這個人還掌管着我那未曾謀面的千裏馬,還有,我若将他處死,我就不會再看見能令我周身一亮的目光。我已經感覺到了,這個祭祀節的闖入者,是能給我帶來自由和改變的人。
沿着牆壁上石頭的縫隙,用我捆頭發的長綢子擰成的繩子,努爾哈赤離開了绮春園。從出生到現在,我從未剪過頭發,我的頭發又密又長,需要更長的綢布來纏繞和固定。每天嬷嬷們都會着手做這件馬虎不得的事。清洗、晾幹,編成許多數不清的發辮,用比頭發長三倍的綢條将發辮纏好裹起,晚上又将頭發拆開。頭發很沉,有一個專門的發童每晚捧着頭發,在我躺下後,将一束河流般的長發擺在我旁邊。我要麽睡在自己的頭發裏,要麽抱着一大股頭發睡去。所有脫落的頭發,嬷嬷們也都小心收集,編成發辮放在盒子裏保管。這也是父親的命令,像頭發、指甲這類與我休戚相關的東西,都不能随意處置,而要小心保管。父親沒有解釋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父親定下的規矩,誰也不能多問。
努爾哈赤攀着發帶撚成的繩子,沿着高牆的磚縫離開時,也帶走了十二把短刀中的一把。
“攜帶武器有罪,你随時可以将我交給你的父親,處死我,”努爾哈赤說。“那樣的話,我就無法還你一把新刀。”
“是鋒利無比,削鐵如泥的刀嗎?”
“你想用這樣的刀做什麽?”
“讓我想想看。”
我的确要想想這些刀能用來做什麽。
每天,當花園裏的仆役都進到屋子裏擦地板的時候,努爾哈赤就會帶着一把短刀從高牆上跳進來。每次他都會問,想好了嗎?你要用它做什麽?在你沒有想明白前,不要使用它。
最後一抹夕陽的餘輝将這把刀映襯成粉色,刀尖利而薄,劃過一片樹葉時葉片的形狀并未有何變化,這是因為傷口過于細致而沒有在表面留下痕跡。稍稍碰一下,葉子就從中間斷裂。當葉子斷開的部分無聲落下時,我想到,這該就是嬷嬷說過的那種砍頭刀吧,用它切過脖子時,只會覺出一絲微微的寒意,什麽也沒有驚動,就像做夢一樣。
我小心保管每一把開刃的短刀。等我拿到第十二把刀時,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這是我和努爾哈赤的約定,那時将有一匹最好的千裏馬等在梧桐樹下,而我腰間佩戴十二把無比鋒利的短刀,将要見識绮春園外的葉赫城,以及城外的草原,大河。我等着第十二把短刀。我沒能等來努爾哈赤,而是等來了父親。绮春園只有一條暗道與父親的宮殿相連,這個暗道的出口在我那九十九間閨房中。那是最大最華麗的一間,裏面設有父親的坐榻,以及父親第一任妻子,我母親的座位。
父親此來心事重重。父親要告訴我一個隐藏已久的秘密。
父親說:“女兒,你從未問及被禁止離開這裏的原因。我也從未告訴你這到底是為了什麽。我想你一直等着我告訴你,因為這與你的未來相關。我也在等這一天,每次,我都說等祭祀節過後,就告訴你……”
父親像以前那樣盡量不看我,然而又抑制不住地想要瞧瞧我近來的變化。在我這個年紀,各種變化都在沉睡中更改着我的身材和容貌,稍不留意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些,都是我從父親眼睛裏讀到的。父親小心在我臉上察看,越看,越是憂心忡忡,表情也越發沮喪。我于是想到努爾哈赤的那句贊美一定是在騙我,為的是逃脫被殺的懲罰——好吧,等送走了父親,我就殺了他,以他的血祭剛剛開刃的那十二把砍頭刀。
父親重重嘆了一口氣:
“你長大了。可願意替父親想一個問題?”
“可以呀。”
“十六年前,一個部族的首領生下一個女兒,同時失去了他珍愛的妻子。在女兒滿月的那天,這位父親請來尊貴的客人和最有威望的薩滿,來預測公主的未來。父親滿心希望公主得到賓客的祝福,對父親而言,公主只要能擁有如常人般的幸福,他就心滿意足了。那時他懷中的女孩兒才滿百天,而每位前來賀喜的賓客在見過公主後,都說這孩子有傾國之貌。對于一個女孩子而言,沒有比美貌更好的賜予了,父親覺得這是上天的眷顧和吉祥之兆。然而,最有威望的薩滿卻指着父親懷裏的公主說,此為亡國之女,城主若為葉赫部族和這一城百姓着想,就該除去此女以絕後患。最有威望的薩滿說完這句話後,整個大堂裏鴉雀無聲。父親知道沒有人懷疑薩滿的預言,包括他自己在內。在已經過去的年代裏,最有威望的薩滿所說的每一則預言都應驗了,小到旱季的雨水,大到戰争的征象,父親正是借助最有威望的薩滿的預言,才避過了災禍而在太平中度過了每一個祭祀節。父親不能不将薩滿的話當作一次嚴厲的警告。在宴會過去後的二十一天裏,父親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希望能有一個萬全之策,既能保全公主的性命又能逃避薩滿的預言。可那最有威望的薩滿說,你無法同時兼顧兩件事,你只能選擇其中之一,你沒有辦法改變公主的命運,她必會出落為世之罕見的貌美之人,而她的美貌将會為葉赫部帶來滅頂之災。
即便薩滿多次警告父親,父親還是不忍殺死襁褓中的孩子,因為這孩子的母親為生她而喪命,殺了這孩子,等于第二次殺死他的妻子。在第二十二天的傍晚,父親終于想出一個辦法。他讓人請來明朝最好的工匠,在自己的宮殿旁築起一所花園,以所能想象的奢華裝點這所花園和公主的閨房。公主将在這裏度過一生,永遠不離開這裏,也不必了解她所生活的城市,也不必知道她的親人,也不必有朋友,她像一朵花一棵草那樣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自由,不過,她也會像珍貴的花草那樣,度過安詳、沒有絲毫挫折的一生。這就是父親的計劃,他一直依照計劃囚禁和看護着女兒,并對外宣稱新生兒因病夭折……”
“父親,您讓我替您想什麽問題呢?”
我邊說邊拆去纏在頭發上的綢子,屋裏太熱了。
“換作你,你是否會做同樣的事?”父親問。
我的頭發開始從綢緞裏掙脫。
“換作我,我是否會做同樣的事?”我說。
“你怎麽想?”父親說。
“我會和您做同樣的事!”我說。
“這麽說你并不怨恨我?”
我搖頭。
“這麽說你願意在绮春園待一輩子?”
“父親,我可以不嫁人。”
父親認真地看了我好一會兒。
“你說的可是真話?”
“如果父親您沒說半句謊言的話。”
父親笑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我想了二十一天,才想出這個主意,看來這是最好的,最妥帖的主意。每次來看你,我都會想起薩滿的預言,你一天天長大就意味離薩滿的預言越來越近。他已經說對了一半,你的确已經出落為這世上罕見的貌美之人,你的美貌随着年齡有增無損,看不到盡頭,我的憂慮和恐懼日益加深,你越是長大,父親便越不忍心殺死你,父親對你的喜愛也随着你的長大日益加深。父親不允許任何一個男人從父親身邊帶走愛女。在父親看來,這世上沒有能配上你美貌的男人,所以,就這樣好好待在绮春園,和父親相依為命,度過無憂無慮的一生。”
這時我已經拆開所有纏繞在我頭上的長綢,無數個發辮從我頭上一瀉而下,烏黑的長發像一頂帳篷,遮住了父親眼裏的光亮。
“好吧,父親,就這樣無憂無慮度過一生。”
我望着父親,然而另一種聲音卻在我耳邊不斷重複:
“我這就要離開绮春園,離開你,絕不回頭。”
我不得不散開發辮遮住這可怕的聲音。
這是一個月明之夜。父親跟我說了一生都不曾說過的最多的話。後來,父親因為得到我肯定的回答而心滿意足。這麽多年,如果說我以什麽回報父親的保護或是幽禁的話,就是這句,“好吧,父親,就這樣無憂無慮度過一生”。父親命人奏樂跳舞,又擺上美食美酒。這是我與父親第一次喝酒。我注意到明媚的月色就藏在雲朵後面,隐約間竹林中傳來了風聲。我要用已經開刃的短刀做什麽?這個問題我還是無法回答。然而當父親從坐榻上起身,而燈燭閃爍也已經快要燃盡的時候,我已經有了答案。等父親離去後,我便回到卧房。如果說我已經因為一句簡單的回答回報了父親,那麽我還應贈與父親一件禮物。我将已經開刃的短刀排列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每抽出一把短刀屋子裏就掠過一道寒光,而此時月色也正艱難地穿梭在黯淡濃厚的雲朵裏。每一道寒光過後,地毯上便落下一束長發,我已經試出短刀的鋒利,刀鋒在發叢中穿梭猶如魚鳍分開漆黑的江水——這個景象我在夢裏見過,也可能是嬷嬷故事中的圖景。鋒利的刀尖從發叢中分出界限,落下的那部分将是我留給父親的禮物。頭發整齊擺放在毯子上,在燭火下閃爍着幽暗的光澤。我留給自己齊腰長的頭發,足夠長了,足夠我在月光下出逃,在風中飄灑,或是像一面旗子飄揚在城外的草原上,我對于草原的向往更甚于了解父親修築的城池——我攏起披在肩上的頭發編成一條辮子又用綢條捆好。我不該穿着這麽一身繁瑣的衣服翻牆越壁,于是我改造我的衣服只求簡化。我有一匹千裏馬等在梧桐樹下,而我也該有與之相配的騎馬服。将多餘的衣料裁去後,我得到了一件騎馬服。我在腰間佩戴好十一把短刀,悄悄走出閨房。在绮春園我是自由的。此時一瓣明月即将穿過最厚的烏雲,我直奔假山後面的圍牆而去。我側耳傾聽,除了風吹樹葉的嘩嘩聲再無響動。今天就是離開的時刻,即便努爾哈赤食言。我側耳傾聽,張開身上所有的毛孔,後來風聲變成了馬蹄的幻覺,我喝了酒像是坐在雲端,雲朵托着我一直飄過了高牆,然後降落,降落,直到一件硬物托住了我。我睜開眼,握緊短刀,我看見我正伏在一個人的背上,而同時,我們又跨在了一匹高頭大馬上。馬蹄用氈子裹住,發出輕微的嘚嘚聲。我确信這匹馬站在绮春園牆外的地上,因為這地上鋪的不是厚草而是堅硬的石塊。
“你醒了?”是努爾哈赤。
“我以為你會失約。”
“你父親今晚不讓任何人相伴,我想他大概是去看你。我一直等到他回到寝宮才……”
“父親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話。”
“你也喝了酒。”
“我說了他願意聽的話,他很高興。”
“這是最後一把短刀。”
我接過短刀挂在最後一個扣眼上。十二把刀在我腰上左右擺動着。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去你父親的馬廄。那裏有一匹最好的千裏馬。”
我喝了父親的美酒,既覺神清氣爽,又如墜雲端。馬蹄聲很輕,坐在我前面的男人身上散出酒一般的味道。我們從寂靜的街道穿過,繞過父親的一處宮殿後,便是父親的馬廄。父親愛馬。從父親寝宮的屋頂能看見成群的馬匹,而站在馬廄裏的亭子裏,也能看見父親宮殿的燈光。那燈光的顏色會告訴有心人,父親今夜是否在寝宮就寝。這是努爾哈赤能順利送來十二把短刀的原因。
馬匹像黑色的河流。我沒有見過嬷嬷說的,那條能打撈出珍珠的河流,然而馬匹光滑的背脊讓我想到河流。黑色的河流中站着一匹雪白的馬兒,我一眼認出,它是我的馬。河流一再流動,白馬像塊圓潤的石頭。只有它不動,它在等我。我們從彼此的河流中認出對方。這是一匹需要馴服的馬。努爾哈赤說。好吧,好吧,我這就馴服它。我穿過河流摸摸它的鬃毛。它的大眼睛露出馴服的目光,我已經知道我們彼此認可,馬承認我是它的主人而我承認它是我的坐騎,彼此陪伴,絕無背叛。我從努爾哈赤的馬背上滑向我的白馬。我們一同流經葉赫沉睡的城。我們向東門而去。月色明媚,河水緩流,只不過一陣風起,一陣葉落。
在晨光微啓時,我們抵達東門。努爾哈赤将一件破舊的鬥篷蓋在我身上。身為父親的馬童,努爾哈赤早已為城守熟知,然而這麽早出城還是少不得被城守盤問。可正是牧草豐美的季節,早出城,選塊最好的牧場是可以信賴的理由。我安靜地蜷在鬥篷下,被流動的河水帶向草原。
一出城我就聞到了青草的氣息。這是一種野蠻的氣息,而不是庭院裏散出的精致花香。這氣息沒有邊界,刺激着馬匹和馬背上的人一直向前,一直想要奔到草原的盡頭看個究竟。包裹着簇擁着我的雲朵散去,青草的氣息猶如濃霧,我從鬥篷裏直起身子。我身下的坐騎也因我的振奮赫然抖擻,這匹馬加快了步速,随之整個馬群也都跟着小跑起來,整齊快速,向前流去。我緊握缰繩,努爾哈赤的馬就在側旁,牧草漸深,馬蹄陷入草叢,露水打濕了我的膝蓋。我們一聲不響,只是向前奔去,前方,一朵雲下,有個小土包,我想站在那裏遙望更遠的地方。在我們登上土包時,一抹晨曦啓開藏青色的天空,從一片草叢中吐出第一抹霞光。
我們在這霞光裏站了很久。努爾哈赤從馬背上跳下來,将破鬥篷鋪在草地上。馬兒在這片土坡周圍低頭吃草,一只禿鷹正從天際間飛過。
在馬背上待這麽久我真有些累了。我坐在努爾哈赤的破鬥篷上,喝他遞來的裝在皮囊裏的水。這一切我從未經歷過,每一個舉動都新鮮得令我吃驚。我小心吞下一口水,便發覺,我剛剛将父親的城甩在腦後,這座城就追上了我。
“再過兩個時辰,嬷嬷就會發現我逃離了绮春園,父親會知道,是你幫了我。”
“我在見你第一面時就犯下了死罪。”他語氣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父親一定會非常生氣。”
“只有殺了我才能平息你父親的怒火。”
“拿着這把短刀,交給布齋貝勒,就說當他見到第十一把短刀時,我就回去向他解釋發生的一切,此外什麽也別說。”
“在嬷嬷們發現前,你還可以回去。這樣就不會激怒你的父親。”
“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