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不。”
“我若回去,就意味着再也無法離開那個園子。”
“你不打算再回去了嗎?”
“除非父親改變囚禁我的想法。”
我在城外呆了十二天。
第一天我住在一頂林地帳篷裏。第二天我住在一個幹燥的洞裏。第三天我住在樹上一個巨大的鳥巢裏。第四天我住在一個草垛子裏。第五天我住進了一個平民家裏。第六天我住在一個護軍家裏。之後我就住進一個小官員的家裏,總之我住的地方越來越精致,也越來越接近绮春園——事實上,我離父親越來越近了。
父親不打算将我出逃的消息公布于衆,父親曾宣稱我早已夭折。父親只能派遣侍衛明察暗訪。我想父親在第五天就已知道了我的去向。我住進一戶平民家應該是父親的安排。父親之所以沒有命人抓我,是因為父親在看到我留下滿地的斷發後,便無法預知抓住我會有怎樣的後果。無疑父親并不想要我死,又不能任由我逃離,父親派遣精明強幹之人,暗地尾随我,在我選擇住處時,我以為那完全出自我的主意,然而,那卻是父親的想法。
每天,努爾哈赤都會将一把短刀放在父親經過的地方。這無非是告訴父親,我還在葉赫城,然而我希望父親與我保持必要的距離,盡管我已遵照父親的意願,住在離父親越來越近的地方,但這并不意味着我想要返回绮春園。每把刀都滿懷敵意,是因為,我一直對自己懷有敵意。
當第十一把刀出現在父親面前時,父親決定将赦免幫我出逃的人的消息傳遞給我。父親在城牆上張貼告示,說宮裏有件寶物流落民間,只要這件寶物能被善待并如期送回宮裏,父親并不打算懲罰這個偷竊寶物的人。
這是在說,如果我這就回到绮春園,父親打算放過努爾哈赤。
但這并不意味着,父親真的會放過努爾哈赤,這只是将我招回的措辭。我身上還佩戴着一把短刀,這時我住在城裏一家客棧裏。在十一天裏我已經看足了草原,天空,山坳,以及葉赫城,在決定是留是去的緊要關頭,我得好好想想我的未來。然而我無法看明白我的未來,我想我回到绮春園後父親非但不會打開绮春園,反而會修檢绮春園的所有漏洞,就是說,父親會封閉最後一個向我展開的希望。
不,這不可能。一方面我認為父親會顧及我的請求,另一方面,我無望地預感到,父親無法忘記薩滿的預言,也無法放棄殺掉努爾哈赤的念頭。他之所以任由努爾哈赤跟着我,只是在等待我回來的那一天。
努爾哈赤必須為我的出逃受罰嗎?
入世
使努爾哈赤免于父親懲罰的唯一辦法,就是向父親妥協。可那意味着,我要永久性地回到绮春園,而防範我出逃的辦法會變得更加精細。在我答應父親,可以在绮春園無憂無慮終老一生的那個夜晚之後,父親便不能再信任我了。因而,我也無法再信任父親。在出逃後的第十二天,我佩着唯一的一把短刀去見父親。在父親看來,這樣的會見應該是在夜間,在無人見證的情形下,在沒有人看見我的時候,那麽我回到绮春園,就像從未離開過,而父親也會抹去所有我曾經離開的痕跡。父親會将那些看見我的人都關起來或是處死,只有這樣才能讓我銷聲匿跡。然而,我卻認為,父親還該有另一種選擇。
這分明是一個白天,我從寄居的客棧走出後,就騎着白馬走在葉赫城最繁華的街道裏。十一天來我一直躲藏着,這種自由讓我難堪,而且我的自由還和另一個人拴在一起。我需要他帶來的水和食物。盡管,我更樂意擁有這樣簡單的食物,以享受在天地間遨游的自由,可這個自由是需要加倍小心,又十分危險的。我們只在夜間見面,努爾哈赤得回去照料父親的馬匹并聽從吩咐。父親随時都有可能出行。父親喜歡巡視自己的疆域,父親也喜歡在葉赫城高大的城牆上走一走。父親站在城牆上,居高臨下,極目四望,父親的視野被分為兩半,一半為城中百姓升起的袅袅炊煙,另一半則是城外的河流和遠處碧綠的牧草,那裏放牧着父親彪悍的馬群。父親從遙望裏獲得一天的好心情。而此時,當父親站在葉赫城高大的城牆上,從垛口俯視自己的城時,看見了最不願看見的一幕。
他看見了我。
他看見我騎在他的一匹駿馬上當街走過。無疑,這是我在向葉赫城宣布我的存在。随着我從一條窄小的街巷走出,我美麗的名聲便像一陣疾風刮遍了葉赫城的各個角落。父親于是看見了忽然中斷了的炊煙,父親的子民紛紛湧上街頭來看這被傳得紛紛揚揚的消息:
不知從哪裏來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少女,身上穿着古怪的騎馬服,披散着長至腰際如黑玉的發辮,她的美貌恍如閃電與轉瞬即逝的奇觀,她的到來引發了節日般的氣氛,卻又讓人感到不安,像許多紛争和閃爍着寒光的兵器正在人們頭頂聚攏。
在我所過之處,人們紛紛仰頭矚望,而看見我的人都像被催眠了般跟在我身後,很快,我的坐騎後面跟了一大批人。人們盡量輕聲議論着,這聲音猶如繁花中的蜂鳴。有些人漸漸聚在兩側,又有一些人邊走邊回頭走在我前面。此時豔陽高照,沒有一片陰霾遮攔父親的視線。我走得很慢,既不害怕也無詫異,倒覺得我很久前就适應了人群以及人群投來的各種目光。而我的目光,越過紛繁的檐角屋頂與父親的目光對峙着。
很快,簇擁着我的人群使葉赫城的這條主街水洩不通。此時站在城牆垛口間的父親閉上了雙眼。他陰沉的面色在我頭頂攏起一朵浮雲。這是一個沉痛的時刻,父親不得不下令軍士疏散人群将我接回,同時父親不得不告示全城,我的真實身份。父親不得不做的還不止這些,父親還将舉辦一個盛大的聚會,請來我出生那年曾經祝福過我的賓客,他們或是我父親的血親,或是海西女真各部落首領。父親一直與那些部落保持着緊密的聯系,這是戰争的需要。因而,對于這個秘密養大的女兒,父親必須以隆重的方式介紹給其他各部,這也再一次打破了父親要将我囚禁一生的做法。我将成為城中望族或是其他各部追求的婚配對象,盡管我已向父親許下不嫁人的承諾。父親以沉痛的心情盤算着接下來不得不做的事,從胡須下重重吐出一口氣。
很快,兵士就在我與父親之間疏通了一條道路。兩邊則是密集的子民。我和父親,我們彼此互為這條道路的盡頭。我向高空望去,此時晴空萬裏,天空沒有絲毫陰雲,也沒有不祥的鳥兒發出警告的預示,然而我感覺到一束十分嚴厲的目光正從某處望着我,我看不見他,但他的目光正如一把匕首,在晴朗的天氣下散出寒光。我向四個方向望去,到處都是人,每個方向的人都向我發出嘆息聲,那聲音像是得了重病。當我向父親的方向前行,越是接近父親,人群便發出一陣陣低低的歡呼聲,這聲音像水波在我腳邊起伏。當我與父親彙合,這潮水便落下一層,人們臉上挂着幸福和虔誠,屈膝祝福。我與父親并行在這條窄窄的人群通道裏一言不發,父親臉上毫無表情,而我因為明亮的光照有些窒息。并非那天陽光太過強烈,而是那麽多人聚在一起連空氣都變得稀薄了。我跟着父親來到祭祀節的廣場,穿過廣場,父親牽着我登上高臺。不久前他曾在此主持祭祀節大禮,今天他要以同樣莊嚴的語氣向整個城市宣布:
“這是葉赫城最尊貴的公主,她的名字叫葉赫那拉?布西亞瑪拉。她名字的含義,是如美玉般美麗的女人。”
随着父親洪亮的嗓音,從這天開始,我的美貌成了葉赫一城人的驕傲和傳說。
在父親将我正式介紹給我的族人和各部的貝勒王之後,一輪求婚的隊伍便列在了父親的宮殿前。我還是住在绮春園,每天會有一乘步辇将我送進父親待客的地方。父親接待的那一批又一批慕名而來的追求者,在我看來,不過是一批又一批好色之徒。父親倒并不急于将我嫁出去,自從我當街走過後,父親的念頭起了變化。父親認為既然我急于成為葉赫城公認的公主,那就意味着,我的命運已然與葉赫城的命運聯結在了一起。
父親在我的婚事上小心斡旋,考慮的,全是與我無關的事。這樣的結果,在我承諾父親絕不出嫁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然而,我難以理解父親對努爾哈赤的态度。父親似乎并未打算懲罰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依然是父親的馬童,每天幹着跟以前沒有絲毫分別的活兒。父親從努爾哈赤手裏接過缰繩時,也從未正眼瞧他一眼。當我的追求者們向父親進獻禮物時,努爾哈赤能聽到沿着牆壁爬入馬廄的不絕于耳的禮樂之聲。努爾哈赤像過去一樣,小心翼翼,整理父親的馬廄,使每匹駿馬都如綢緞般光滑潔淨。他為它們配上光彩奪目的馬鞍和鑲着寶石美玉的腳蹬。努爾哈赤似乎沉浸在每一個細小的活計裏心無旁骛,并沒有罪責等着他,而他看上去對未來似乎也沒有什麽想法。他安于現狀。與此同時,父親則表現出對于禮物的極度重視與好客的熱情。父親似乎将他的馬童忘記了,又似乎從未意識到為他牽馬拽蹬的人,曾經犯下潛入绮春園盜走公主這則罪過。他們在一堵牆的兩端,各自沉醉于自己的角色,這讓我感到不安。我知道父親殺心已起絕無更改的餘地,他只是在等一個合适的時間和機會。憑着對父親的了解,努爾哈赤在心裏盤算着應對之策,他畢竟在這裏待了六年。因此在父親送走賓客後,父親那張平靜的臉孔,竟然與努爾哈赤的表情如出一轍。
他們如此相像。
當我在暗中揣測時,我覺察到父親和努爾哈赤不僅表情相像,甚而眼睛裏的那塊深黑色,也是相同的。他們各自藏着各自的深淵。他們看着我,卻像看着更遠的地方,在更遠的地方,他們也許已經兵刃相向。然而,父親大可不必将一個馬童看得如此重要。父親感受到馬童的威脅,除了他進入過绮春園,薩滿的提醒也讓父親不能等閑視之。當年預言我是亡國之女的,葉赫最有威望的薩滿,提醒父親潛藏的不祥。這不祥尚不明确,薩滿看見有股力量雖未成形卻正在彙集。父親一貫警覺,防患于未然是父親慣用的策略。将我安置在身邊也是為了防患于未然,父親心裏說絕不能讓預言發生,與此同時,父親從我的追求者身上,看到了我的價值。
新近出現的這股力量來得突然而急迫,使得最有威望的薩滿——人們都叫他黑薩滿,因為他膚色黝黑,又常年四季穿黑法衣,戴黑法冠——反而躊躇。然而,除掉這可能的禍害卻是十分必要的。黑薩滿在父親的大殿裏來回踱步,像在測量土地的長度,又像是尋找遺失之物。後來他脫去鞋子,任憑雙腳将自己帶到父親的馬廄,那裏拴着幾百匹名貴的馬匹,它們是葉赫城父親眼裏的珍寶。努爾哈赤正埋頭清理馬廄,他蹲在水槽邊的暗處,不留意很難看清那裏有一個人。黑薩滿的目光集中在這個馬童身上,他早知他只是個覺羅的人質,當年,他來時是一個羸弱的男孩,現在看上去也并不過分強壯,他身上沒有什麽引人注目的東西,他像一個低等仆役般專注于手中之事。黑薩滿知道父親可以以任意理由處死這個人質,然而最好的方式還是送回建州交由覺羅部發落。他緊盯着這個全神貫注的背影有一炷香之久,然後無聲無息,離開馬廄。
黑薩滿的警告将父親拖入了兩難之境。一方面,殺死這個無足輕重的人,可以用任何理由也就是說無須理由,比如說病亡或是暴亡,可此人又身為覺羅貴族,盡管是一個沒落的貴族,卻也曾是父親當年讓他做馬童的理由。努爾哈赤是金順帝的第八代孫。這是一種秘密的滿足,作為人質,又是一個敏感的問題,殺死人質若被建州知曉無疑會挑起兩部間的矛盾,如果覺羅部足夠強大,那麽覺羅與葉赫間的戰争就勢在必行。然而黑薩滿對父親說,除去這個人将會确保所有災禍都遠離公主。黑薩滿比父親更早看出,我已經利用美貌獲得大多數葉赫人的支持,我為自己設定了一道堅固的防線,秘密處死我,或是宣布我為妖女當衆處死,都會引發這一城人的質疑和反對,這個局面,父親也看到了。如果僅僅除去努爾哈赤即能消除我身上的不祥之兆,那麽這件事,其實是輕而易舉的。父親本來殺心已起,而黑薩滿的提醒雖說令父親正中下懷,卻又生出些許疑惑。為了檢驗努爾哈赤将在數年後成為葉赫勁敵,這則預言的可信度,父親設了一個小局,父親想要看看這個馬童到底會作何反應。
在一天的黃昏時分,父親的幾個心腹裝扮成醉酒的士兵,在努爾哈赤經過的路途挑釁。不僅以言語相辱,還送上一頓暴揍,這實在是為了能讓父親看清這個馬童身上到底有多少血性,他的氣力與反抗之心。心腹帶給父親的消息讓父親發出了輕視的笑聲,因為那叫努爾哈赤的覺羅人,在受到言語侮辱時并無反駁,後來的一頓爆揍,他倒在地上的樣子,像一團任人宰割的肉。他沒有反抗,他蜷縮着,只以雙臂護着自己的臉和頭——這個結論讓父親大為不屑。第二天,當父親接過努爾哈赤遞來的缰繩時,父親有意瞥了眼這個疲憊不堪的青年。衣服遮住了努爾哈赤的傷痕,他的臉是幹淨的,手上露出淤痕。父親問發生了什麽事,努爾哈赤并未如實禀告,也不敢正視父親的臉。
父親以一個尋常的理由遣走努爾哈赤,是十天之後的事了。父親準許努爾哈赤回建州探視家人。父親說你可以在建州多待幾天,不急于趕回這裏。但是父親說這句話時,我看出父親并未打算再見到努爾哈赤。努爾哈赤拿到父親準許離開的文書,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衫,騎着一匹老馬出了葉赫城。除了背囊裏的幹糧,他什麽也沒帶。我在葉赫城外五裏的地方追上他。我換上男裝,粘了胡子,又将泥巴在臉上糊了糊。沒有人認出我。我追上努爾哈赤,是為了将配在腰間的十二把短刀交給他。
“前面很危險。”我說。
“跟我一起走吧。”
我搖頭。
“走了之後就不要再回來。父親對你已起殺心。”
“如果我是建州的王,會讓你父親刮目相看嗎?”
“他還會殺了你。”我說。
“我會來接你的,你可願意等我?”
“不。”
“若有一天我成為建州的王,我會來接你,給你自由。”
“……不會有這一天。”
我沉默片刻,心裏想,要真是這樣該有多好。我向遠處望去,遠處是一片綠色的霧霭,我投向未來的目光被割斷,我看不見霧霭後面的道路。
“我答應父親不再嫁人。”
“別嫁人,等我來向你的父親求親。”
不知出于何種理由,我覺得有股酸澀的東西正在我胸腔裏湧動。
“東哥格格,我把你放在這兒,還有這兒,帶走了。”
努爾哈赤指指自己的背囊,口袋,最後将手按在胸口。
我忽然很想跟着他去浪跡天涯,去那為父親所不齒的建州。
“建州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建州不是一個城,建州沒有圍牆。如果你是建州人,你可以在任意一個時刻去往任意一個地方。那裏也沒有明朝那樣的園林。東哥格格,那裏不會有囚禁你的地方。那裏有很好的牧場,馬兒都很健壯,牛羊也很肥美。那兒有最大的湖泊,還有雪山。”
“回到建州去吧,我是一個危險的人。”
我們像士兵那樣告別。我策馬離去,他從背後望着我。事實上我們沒有告別,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了所以用不着告別。
我停下來,目送努爾哈赤離去,直到他進入一片綠色的霧霭。霧霭裏是一片森林。如果父親想要除去努爾哈赤,那裏是最合适不過的地方。如果努爾哈赤僥幸躲過一劫,那麽他與父親已互為仇敵,我們也将永不再見。
努爾哈赤騎着一匹老馬,進入遠處那綠色的霧霭後,便不知所終。此後我沒有聽到他的絲毫消息。如果父親已經殺了他,那麽父親會有意無意讓我知道這個結果的。如果努爾哈赤回到建州,那麽建州會向父親發來公文。沒有建州的使節向父親送來公文,也就是說,努爾哈赤既沒有被殺,也沒有回到建州。三年過去了,我想努爾哈赤也許沉入了他所說的大湖,或是凍死在雪山上。我想過了,他出城時騎着一匹老馬,他無法很快離開,而父親派去的刺客也必是精健之士,自然不會失手,即便奮力搏殺,努爾哈赤不死也會重傷。也許那匹衰弱的老馬和他一起倒斃,在一個偏僻的地方,為野獸所食,連骨頭都難以尋覓。
自努爾哈赤離開葉赫城之後,我從未提起過他的名字。父親一直沒有放棄打聽他的下落,這是比我年長五歲的哥哥告訴我的。我哥哥布揚古之所以告訴我這個消息,是因為他正是這個命令的執行者。哥哥說,做這件事是為了保護我。我并不相信黑薩滿的說法,除去這個馬童,就等于除去了我與生俱來的毀滅的力量——黑薩滿只是不敢在父親面前重提過去那則預言罷了。與此同時,我在成群結隊的追求者中磨煉出無可比拟的魅力。我很少說話,因而只要我說一句話,大家就得停下所有的餐具與說笑洗耳恭聽。我又幾乎不笑,這引得男人們想方設法取悅我。布匹和珍寶無法讓我高興,騎在動物身上的戲耍最多讓我的嘴角稍稍上翹一些,這可以理解為笑意,但極可能是嘲弄的笑意。總之在努爾哈赤消失的幾年中,我的快樂越來越少,我的魅力卻與日俱增,追求者們也以超乎尋常的激情,想要得到我。
父親與我分享了美貌帶來的利益。哈達的歹商貝勒向父親求親。父親早就想坐上海西四部的頭把交椅,于是應了歹商的求婚。然而我沒有為這次婚禮做絲毫準備,我知道父親的用意是在歹商迎親的路上設伏。父親輕易就取得了這個新郎官的人頭和他胯下的交椅。父親如願坐上了海西四部會盟,那把最重要的椅子。
雖然冷漠,卻不能冷落每一個人,要暗示每個人葉赫公主對他們的好感,讓他們處在失望與希望互相交織的情緒裏。追求我的男人都不會因為失敗而輕易放棄,他們輪流環繞在我周圍。我小心維持局面,為父親贏來最大的好處,不僅是首屈一指的地位,還有和平。在和平的歡聲笑語和打情罵俏中,葉赫走向了輝煌。每逢海西女真四大部落聚會,戰事的決定權握在父親手裏。而父親對建州一直耿耿于懷,父親說,總有一天得讓建州完全臣服于我們。揮發部的貝勒說,葉赫有最好的武器,為何不見建州方向送來聘禮或是賀禮,至少表示出謙虛的樣子來?哥哥說,覺羅們不僅貧困而且吝啬,拿不出像樣的禮物,何況覺羅自稱貴族的頭目大都粗鄙不識禮儀,根本無顏踏入偉大的葉赫城。況且,覺羅的各個小部落頭目都在為争奪建州的最高權位陷入争鬥,互相間大打出手。
這正是我們樂意看到的。覺羅們在自我消耗。
我并不同意哥哥的說法。哥哥沒有看見過覺羅貴族眼裏那塊漆黑的顏色,那黑色你看不透,揣摩不清,因而你總想再看看。因而我總想再看看那塊黑暗的色斑,我覺得那黑色裏有火也有冰。我在其他人眼裏從未看見過,這般互相矛盾的東西。
在我十九歲的時候,我的美貌更加成熟。人們從遠方趕來只為目睹這傳說中的容貌,而傳說又因為親眼目睹再一次變成傳說。節日裏,我披着鬥篷跟在父親身後,我們從城牆的垛口或碉樓上俯視葉赫城的繁華時,下面的人群就會發出令大地震顫的歡呼聲。這件事證明,我出現的時刻,就是葉赫城的節日。
人們發自肺腑的歡呼,在父親心頭積滿了複雜的情緒。父親發現葉赫公主引發的聲浪,竟然蓋過了他做父親的權威,雖然這依然可以視為對父親臣服的證明,然而,這種狂熱根本來自未可探明的蠱惑。美貌具有如此巨大的蠱惑?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歡呼聲和龐大的求婚隊伍就是證明。
父親一直與心裏的一個聲音抗争着,這聲音來自黑薩滿。幾乎不用說什麽,黑薩滿的目光已經做出解釋。她擁有破壞的力量,這力量是她自己無法控制的,她就是千載難逢的妖女。父親在很長時間不再召見黑薩滿,這倒并不意味着黑薩滿失寵,而是父親不願陷入這樣的恐懼,當我無辜地回望父親時,父親總是內疚地将目光移向別處,似乎我的美貌,是他犯下的一個不可原諒的失誤。父親沒有忘記黑薩滿的預言,這時,他就會問哥哥,是否打探出了那個覺羅人的下落。我若無其事向人群招手,人群爆發出更加強烈的回應,之後我們默默離開。這表明雖然追求葉赫公主的人很多,而眼下她并未尋到最如意的郎君。這個局面并未引發争議,人們更為認可的一個理由是,要找一個與公主美貌相匹配的人,的确非常困難。人們寧可認為葉赫公主的美貌是葉赫城的象征。葉赫人已經習慣于招待從遠方風塵仆仆趕來的青年俊傑,也習慣了他們心醉神迷的目光。
求婚
已經是冬季了,街巷裏,一列遠來的馬隊。從城中最寬的街上匆匆走來。父親得到禀報說,建州方向送來一份文書。
父親在自己的宮裏接見了信使。父親注意到,這是一列十分精練的馬隊,馬背上的騎士個個年輕而表情陰郁。父親看過建州使節送來的文書,臉上顯出努力掩飾的驚訝。父親半晌沉默不語,将這份文書交給站在身邊的哥哥。我哥哥臉上也顯出同樣的表情。為了掩飾,我哥哥吩咐下人安排這隊精練的馬隊去客房休息,等待父親的答複。父親的在他寬闊的議事廳裏來回踱步,這步子疑問重重,同時也是不安的。過了一會兒,父親讓人請來黑薩滿,哥哥一言不發,将覺羅的文書遞給黑薩滿。黑薩滿看了一眼便閉上雙目。黑薩滿的手指不斷撚動着一串挂珠,那是父親的賜物。他讓那串珠子發出細碎的嘩嘩聲。
“建州左衛,努爾哈赤!”父親說。他轉而面向我哥哥布揚古,“你從未得到過準确的消息嗎?”
“父親,我保證建州一帶三年來絕無努爾哈赤的消息。最可靠的消息,都說努爾哈赤已經死了,赫圖阿拉他的出生地,只有他的祖父和父親,他的祖父叫覺昌安,父親叫塔克世,是赫圖阿拉方圓不足十裏的小部落首領……”
“你要聽清楚,我問你的,是努爾哈赤的消息,一提這個名字我就不舒服,”父親再次轉向黑薩滿,“我想聽聽大法師的高見。”
“若想以最短時間謀得建州左衛的指揮權,除非借助明朝的扶植。瞧這文書的印戳,是出自明朝的任命。”
“這麽說,當年他投靠了李成梁?”
明朝在邊關設有行政衙門,專管邊塞事務。這個衙門離葉赫并不遙遠。李成梁是遼東總兵。
“怎麽從未聽說李總兵……自然,李總兵要任命一個覺羅為左衛是不會與我們商議的。”父親說。
“既然努爾哈赤遣信使送來文書,說隔日便來拜見貝勒,貝勒将如何行事?”
“我倒想見見當年為我牽馬拽蹬的馬童,如今的建州左衛,努爾哈赤。”
在一個異常寒冷的日子,一列馬隊沿着一條偏僻的街巷,緩緩靠近绮春園和父親的宮殿。從行走的路線看,要麽是有向導引見,要麽,馬隊中有人對葉赫城十分了解。這列馬隊在經過绮春園牆外的道路時,減緩了速度。其中一匹馬兒靜悄悄落在隊伍最後,馬背上的人擡頭看着挨牆長着的一棵大梧桐,它如今更粗壯也更高大。樹葉全掉光了,枝杈上安靜地蹲着幾只鴉雀,像幾片長在梧桐上的暗影,對來訪者的目光毫不介意。
我并不驚訝。我一直從绮春園最高一層閣樓的回廊裏,看着這隊來客。回廊外面挂着布幔,我看得不十分清晰,但我知道他是誰。努爾哈赤向我站的地方看了看,他看見了低垂的布幔和布幔後的影子。他無法肯定那就是我,然而他決定試試運氣。他從腰間摘下一柄短刀,向我舉了舉。我猜,那是當年我送給他防身用的十三把短刀中的一把。我沒有任何舉動,只是安靜地站在布幔之後。天太冷了,在屋外待片刻就會被凍成冰淩,可我已經站了很久,像冰淩般一動不動地望着他。我想,他不該再來。然而我又想起,他離開時說過要回來,這算是一個承諾,雖說我并未認可。
父親沒有立即接見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在父親的客房裏待了三天。在這三天裏,他只是去看了看他曾經經管過的馬廄,幾匹老馬還認得他,那匹他牽給我的坐騎,并不在其中。馬廄中增添了新的馬匹,馬童也換了新的面孔。努爾哈赤回到客房一直等到父親接見再未重游故地。我問哥哥,努爾哈赤與父親到底說了些什麽?哥哥說,努爾哈赤奉上了一份聘禮的名單,被父親拒絕了。父親說若你真心迎娶葉赫的公主,除非以建州以西,那一大片土地做聘禮——否則我如何能将呼倫草原最美的女人嫁給你呢?
父親顯然想要與努爾哈赤翻臉。不止翻臉還要激怒他。由此我知道父親想要除去努爾哈赤的心一直未曾死去。一切都是徒勞的,努爾哈赤越是讓自己強大,在實力上與葉赫的公主相配,就越會招來父親的反感。而他當初低賤的形象則更為父親所不齒。無論努爾哈赤怎樣求婚,結果都是一樣的。
當我走進父親的議事廳時,我聽到努爾哈赤說,有一件舊物想要奉還公主,以答謝公主的救命之恩。當年他離開葉赫城的時候,正是憑着腰間佩刀才躲過一劫。
“我送此刀于你,是因為你幫我選了一匹最好的坐騎,還因為你曾舍命救下,險些被受驚的馬兒踐踏的我,如果你憑此刀殺了劫你的人,我為你感到慶幸。”
我走到努爾哈赤面前說。
他以前不大看我,現在卻無法将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可我臉上沒有表情。
“葉赫公主的美貌将整個議事廳都映亮了……”努爾哈赤說。
父親靠在正中的椅子裏飲茶,他沉默地端詳着眼前一幕,想要從中獲得更多的內容。他想好好看看不幸出現在黑薩滿預言中的兩個人,趕巧他們都在場。而努爾哈赤當年到底去了哪裏,也是父親想要知道的。
“說說你當年是怎樣大難不死的?”我說。
“若說我身上有什麽值得一搶的東西,就數這套短刀了。當時有十數人從林中殺出,他們并非為了劫財,而是想要我的項上人頭。我一直在想,從何時起我得罪了這些人……”努爾哈赤看着我父親,他必是知道這些人受命于父親,“一心只想置我于死地。”
“你可知,當年你已犯下死罪?”父親說。
“雖則努爾哈赤罪有應得,可貝勒為何要用偷襲的辦法?以公開的罪名殺我不更好嗎?”努爾哈赤說。
“若非顧忌公主的顏面,我是會這樣做的。”父親站了起來。父親眼裏已經露出一絲微紅的光。
“那麽我該多謝貝勒不殺之恩。”努爾哈赤說。
“是你自己躲過了,可見是天讓你生。也是公主讓你生,你該謝的人,是葉赫的公主,而非本王。”
我接過短刀。刀鞘和刀身都被小心擦拭和保養過。
“你後來去了哪裏?”我問。
“既然貝勒爺想要我的首級,我就既無退路也無歸路。我坐下的老馬帶我去了另一個地方。明朝的轄區。我被明朝的李成梁将軍收留。建州各部落一直為争奪汗位而紛争不斷,李将軍正為此事煩憂,而我卻是帖木真的八世孫,我的到來為李将軍解開了這道難題。我在來葉赫城前,有一年曾随祖父前往燕京進貢,這個經歷足以讓李将軍放心。”
“你的運氣很好,努爾哈赤。”父親冷冷地說。
“可能還會更好,布齋貝勒,我希望在我運氣最好的時候,迎娶葉赫的公主。”
這是努爾哈赤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說話的時候,他沒有看我,而是看着我手中那柄光彩奪目的短刀。我的心被驚得一跳,誰都能聽出這是努爾哈赤在向父親宣戰,至少,也是挑戰。
父親盯着這個年輕人,發狠說:“我等着你。”
努爾哈赤既是以求親的理由前來,父親就不能動怒殺他。父親已經殺過他一次,那麽父親就不能以同樣的方式第二次殺他。努爾哈赤安然無恙,離開了葉赫的領地。
紙蝴蝶
我知道刀鞘裏藏有東西,我緊握短刀,将它藏在衣袖裏。我轉身離去時,父親叫住了我。
我回身望着父親。
“女孩子不該佩刀。”父親說。
我還是望着他。
“他配不上你。”父親又說。
“父親……”
“父親會為你謀一門好親事。”
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幾乎所有有身份有地位,又年輕的男人都來過葉赫城了,可我們誰都沒看中。
“我說過了,我不會嫁人。”
“你是說過這句話,可你必定是要嫁人的。”
“嫁給父親需要的人吧。”
“嫁給我們需要的人。”父親緊盯我的目光讓我不寒而栗,“葉赫需要你。葉赫是海西四部中最強大的部落,這并不意味着她會一直強大,她要提防所有可能的敵人。你已經看到了,建州這位姓覺羅的男人野心勃勃,他能在短短三年裏不動聲色當上建州左衛,可見他心機頗深。此次前來,他不是求親,而是向我宣戰。他事先一定做足了準備。早晚,我們會有一戰。”
“父親,您一直都想殺了他,為什麽?”
“為了你,也為了葉赫城。”
刀鞘裏藏有一封信。
東哥格格,在見到你的第一眼,我知道,有一天我會成為建州的王。只有王才能與你相配,也只有王才能迎娶你。僅僅做一個小小的建州左衛還遠遠不夠,我必須成為建州的王。我不想報複你父親,可如果有一天他擋在你我之間,在我別無選擇時,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要拒絕我,我能活着離開葉赫城是因為你,我也會因為你成為名副其實的王,無論付出什麽,無論等多久。
我看着這些字直到每個字都在紙片上跳動。為了按住每個跳動的字,我将紙張折了又折,将它折成了一只蝴蝶。我想讓這只蝴蝶帶話給建州未來的王,告訴他,我只能站在父親這一邊。這個寫信給我的人開始讓我害怕,我不喜歡他這樣對我說話,他已不是那個為我磨刀,帶我去城外奔馳的努爾哈赤。
“去找另一個女人吧,那能延續你光榮姓氏的人,不該是我。”
我對着一只紙蝴蝶說。
冬眠
嬷嬷說,覺羅是與我們完全不同的部族。他們本不屬于那片土地。他們的祖先從遠到連馬兒也無法走到盡頭的地方來。他們的薩滿不是真正的薩滿。他們吃生肉,喝熱氣騰騰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