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沒有帶走珍妃的詛咒。
這是我現在的看法,我依然活在詛咒之中。詛咒是一場漫長的夢,強行離開夢境是危險的。我無法丢棄珍珠,丢掉它,也就丢掉了我的意識,夢,和靈魂。我并非為了遮掩鎖骨下一塊花形胎記,這塊胎記,就像一篇小說裏,一個女人臉上的黑痣。珍珠像胎記一樣,長在我身上。珍珠是我的胎記,也是我的黑痣。去掉黑痣,變得完美,卻會失去生命。附在我身上的鬼魂,就是我的胎記,我的痣。我時常摸一摸這顆痣。它還在,一直都在,它還将繼續掩在珍珠之下。我只能永遠戴着十七歲生日時,父親送的這件禮物。它自遇見我,便與我須臾不離。
我在心裏懷念華文。這是我沉默的第二個理由。
華文沒有從橋的另一端走回。黑薩滿抓住了他。對那個世界而言,他是一個外來者,一個不被接受的闖入者,黑薩滿抓住他,和他一起陷入了永久的漩渦。
事情不是這樣的,黑薩滿并未出現。
那個世界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攫住想要離開的人,将他們拉回去,吸回去。溺水。我們的确在水裏,水很深,又漫無邊際。我們游了很久,筋疲力盡,華文用盡全力将我推上岸。岸就是新橋。而他卻被身後那股越來越強大的力量攫住,它們鉗住了他的腳,腿和胳膊,将他卷走,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他滞留在我身後那片汪洋大海,而我從一塊黑斑開始伸展,從一雙眼睛開始向周圍擴散,慢慢擁有五官,臉,脖子,整個身體。
我是那拉,我孑然一身,站在一座新橋上,好像剛剛出生。這個軀體剛剛鍛造好,從一個微小的眼神将意識伸展到身體各處。
一個嶄新的早晨,陽光在嶄新的樹葉上閃爍,我站在一座新橋上等華文。可他不會回來了。路已消散,我站在開始和終點,中間的距離卻不見了。月,紅光,也不見了。除了我脖子上的珍珠,其他東西都已消散。連同華文。難道華文是我的一個夢?我返回醫院,徑直找到華文的治療室。華文不在。此後也一直不在。十九年來,我每天早上來橋上等華文,可他從未踏上這座已經變得陳舊的橋。幾天前,這座橋被拆除,我等華文的地方,被拆得七零八落,煙消雲散。
我在等什麽呢?
那天早上,我爬上橋,先是去了醫院,我希望華文哪兒都沒去,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場噩夢。但是沒有華文。我回到橋頭,等了又等,還是不見華文。橋下開始有了車輛,橋上有了行人,我只身向家的方向走去。我腳步有力,方向明确。我想華文就在立交橋的另一端,可我再也走不過去了,我只得向來的地方走。
“那拉,看着‘它’。現在,你已經了解‘它’的全部,那麽恐懼會随之消失。恐懼止于已知。‘它’,是葉赫那拉的一場夢,是葉赫那拉循環往複的夢的唯一遺留物,讓‘它’存在吧,既然‘它’寄居于你,而你又無法擺脫。差不多,它已變成你的分身,它身後還有許多它,它們也都可能或者已經是你的許許多多分身中的一個,從這許多分身,或是記憶中分辨出自己,一定很困難,但是抗拒,便是陷入永劫不複的懲罰。”
華文的聲音跟着我。
不,它不是我的分身,是詛咒将我們系在一起。他他拉氏說,我換了很多身體,逃了很多世,終歸沒能躲開她的詛咒。詛咒在我的這一世應驗了。
本來,這個夢裏沒有華文,是我将華文帶了進來,卻沒能帶他出去。
我每天都很忙。忙着一日三餐,照料爸的收藏。媽在我從新橋回家後的第三年去世了。媽說我曾經有一個古舊的項圈,被她丢棄。也許,那是我的護身之物。也許,我曾有過一個護身之物,但它是否能阻擋我身後,那麽龐大的過去?它們柔軟而堅硬,腐蝕,滴穿了我的此時此刻。
爸在媽去世三個月後中風。好在,他恢複得很好,他常常坐在輪椅裏,為參觀者解說他的收藏。而“它”,就在我周圍徘徊。帶着肉身腐敗的形狀和表情。
“你不是葉赫那拉,你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選中的無辜者。”
我問了華文三遍,華文答了我三遍。我不是葉赫那拉,我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選中的無辜者。我重複這句話,試圖相信。正如華文所言,恐懼止于已知。我望着它。我對這個寄身于我的鬼魂抱以同情。當它想要傷害我時,我在它眼裏是葉赫那拉。可我不是。我用華文的聲音阻攔它,只有這句話能讓我與它保持距離,維持平靜。我安靜地望着它,我用我自己的聲音說,這是你的故事,我為你保存。
有時,在我眼前,會出現許多影子,大公主、同治皇帝、小公主、珍妃、光緒皇帝、嘉順皇後,當然,還有布西亞瑪拉。他們穿梭在已經改造為展覽館的淨園,穿梭在訪客人流中,他們走入牆壁,他們在我周圍出沒,耳語般的動靜。只有我能看見他們。他們出入于一個漫長的時間通道,葉赫那拉的夢,他們為此受盡苦楚,也付出了愛。在了解這一切後,我才會如此平靜地注視着他們。我不會對他們抱有過多的同情,他們擁擠在我身上,是我的一部分。這些記憶猶如滔滔洪水,在某個片刻,會沖垮我的堤壩,然而,我學會克制他們的沖動,也克制自己的沖動。我聽到他們的聲音,熙熙攘攘,吵鬧不休,我需要等待,閉上眼,等聲音平息下去,還有哭泣聲,我要克制這種悲哀。悲哀不該屬于現在的我。做到這一點絕非易事,然而,既然華文容忍我,容忍我的走神,心神恍惚,容忍我忽然以某個人的口吻發出低低的叫聲,我就該容忍他們,容忍擠在我此生裏的種種形式。我是他們唯一的寄存之地。在我之後,這些記憶都将化為煙塵。包括珍珠。也許,珍珠還會是一個例外。如果珍珠真是一個例外,那麽,葉赫那拉的故事就會永無休止,傳播下去。
我祈禱,這樣的事不會發生。
9月的一天,我推着輪椅上的父親去了故宮。我對每一處地方都非常熟悉,畢竟,在我的靈魂裏,儲存着一個紫禁城。千步廊、大清門沒有了,我眼前的紫禁城,是一個空殼,而我靈魂裏的紫禁城,有血有肉,不斷生成,又不斷化為齑粉。“它”,他他拉氏的魂魄,從我衣裙裏走出來,走在我前面。原來,她穿着長長的旗袍,腳下踩着咯噔咯噔的高底繡鞋。她那一身失去顏色的旗裝,在落日的餘輝中恢複了原有色彩,我看清了那顏色,鮮花的顏色。她所有破損的皮膚都幹淨完好,鮮花的臉龐。她是他他拉氏,光緒皇帝的珍妃。她向着養心殿方向走去,那樣子,像一只蝴蝶,想要展開雙翅。
她說過,如果我們不能擁有和創造未來,那就斬斷和消除過去。很遺憾,她沒有實現想法,她的詛咒,帶走了葉赫那拉和她自己,她說,我在你的輪回轉世中尋找和保存所有記憶。我是她記憶的容器,我随着她,活在過去,無法斬斷和消除過去。即便如此,我依然擁有現在,只是,我的現在,因為華文,比別人都重一些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