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母親

從濟州島回到首爾的公寓,李暮昀放下行李就出去了。

葉曦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看去,今天首爾的天氣不太好,雖然剛過中午,太陽已經不見了蹤影,天空中聚集了許多烏雲,似乎要下雨了。她伸了個懶腰,決定好好做頓飯。

葉曦打開冰箱,看着裏面的食材,腦子裏思考着要做些什麽給李暮昀補補,他最近真得太瘦了,臉色也很不好。一陣悠揚的電子音樂聲突兀地響起,葉曦愣了半秒才反應過來那是門鈴聲,有人來了。

葉曦走到玄關邊,可視對講機裏可以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葉曦用韓文說了句“你好”,其實她只會說你好,謝謝,再見之類簡單的幾句話。

對方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似乎有些吃驚,他轉身看了看身後,葉曦這才注意到他的身後還站着一個人,但是看不清樣貌。這個年輕人又說了句什麽,葉曦就聽不懂了,她只好用中文說:“對不起,你找誰?”

年輕人被推了開去,後面那個人走到前面。那是個中年人,他用标準的中文說:“我是李均浩的爸爸,你是誰?”

葉曦怔了怔,反應過來,連忙給他開了門。中年人自己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個子很高,身材保持得不錯,只略微有些發福,五官雖沒有李暮昀那樣精致深邃,卻也可以看出年輕時的英俊,他的頭發兩鬓已經有些發白,更增添了成熟穩重的韻味。他穿着剪裁合體的西服,周身散發出一種久居高位的氣度和威嚴。

他站在玄關并沒有進屋,而是打量了葉曦片刻,然後才問:“你是中國人?”

葉曦有些慌亂,她沒想到對方是李暮昀的父親,而且他的目光帶着一種研判,讓人感到無形的壓力。

“是的,伯父,我是李暮昀的朋友,我叫葉曦。”葉曦咬了咬嘴唇,她覺得自己的手心都濕了。

李成智走進屋裏,他掃了一眼放在一邊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的行李箱,沒有說話,坐到了沙發上。

“您稍等,我給您倒茶。”葉曦說着往廚房走。

“不用了,你坐下吧。”李成智說,葉曦只好回轉身,坐在他另一側的沙發上。

李成智看着面前這個顯然有些緊張的年輕女孩,瘦瘦弱弱的身材,長相清秀,唯有一雙眼睛烏黑明亮,甚是有神。

“你叫他……李暮昀?”他問道,據他所知,均浩從沒有在外面用過這個名字。

“是的。”葉曦規規矩矩地坐着。

“你們在交往嗎?”李成智不客氣地問,其實他是真的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看來,這個女孩實在不能算是美人,除了一雙眼睛也看不出過人之處,但是均浩卻因為她推遲了手術時間,只為了帶她去濟州島玩。

這些年,雖然他們父子間很少接觸,但是他從不缺乏對這個兒子的消息。這個兒子性格倔強、執拗,在娛樂圈裏雖然時常傳出緋聞,被認為是花花公子的類型,實際卻十分潔身自好,而且眼光頗高。否則他也不會放任他在外折騰。

“是的。”葉曦沒有猶豫地回答。

“你們在中國認識的?”

“是的。”

“你的名字?”

“葉曦,樹葉的葉,晨曦的曦。”

“晨曦的曦。”一瞬間李成智想到了什麽,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是早晨的太陽。”葉曦以為他不明白意思。

“哦,我知道,”,他回了回神,又問:“你的父母都在中國?”

“是的,不過我只有爸爸,媽媽很早就去世了。”

聽了這話,李成智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他的聲音柔和了一些:“是你的父親把你帶大的?”

“是的,我的媽媽去世後爸爸一直沒有再婚,我跟着爸爸,還有哥哥長大。”

“你還有個哥哥?”李成智覺得這個女孩倒是非常直率。

“嗯,不過不是親哥哥,是我爸爸收養的孤兒。”葉曦不知道為什麽,在最初的緊張過後,她覺得李暮昀的爸爸也并不那麽讓人害怕,反而她從他的眼睛裏看出種寂寞,她想平時應該很少有人跟他這樣聊天吧。

李成智一時沒有說話,葉曦抿了抿嘴,“我可以問您個問題嗎?”

李成智一愣,他說:“你問吧。”

葉曦看他沒有反對,也沒有表現出反感,于是放松了很多,她問:“您的中文說得也很好,是在中國學的嗎?我聽李暮昀說過,您在中國待過很久。”

“也不算很久,大概四五年吧,我在S市的G大學過兩年漢語。”李成智爽快地告訴她。

“G大?我的媽媽也在G大上過學呢,她的第二外語就是韓語,可惜後來因為我外公突然去世,她沒能念完。我的媽媽最喜歡G大那條種滿了中國青桐的林蔭道,臨終時還念念不忘……”說到這裏,葉曦的聲音低了下去,她想起了那個深秋的畫面,有些傷感。

李成智也沒有說話,此刻他的心裏像被什麽狠狠地擊了一下,然後他問:“你的母親是哪裏人?”

“啊?哦,我的媽媽是Z省的D縣,不是出名的地方,您不一定知道。”

“她是哪一年進的G大?”李成智緊接着問。

“是……”葉曦想了想,“好像是84年,那年我媽媽20歲。”葉曦覺出了奇怪的味道:“您認識我媽媽嗎?”

“你母親的名字是……”李成智屏住了呼吸。

“傅幼婷。”

李成智頓時覺得一陣恍惚。多少年了,再也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這個名字,傅幼婷,幼婷,只有夜深人靜、午夜夢回的時候,自己的心裏、嘴邊悄悄地滑過這個名字,卻又不敢深思,急切地要把它抹掉。可是,偏偏又抹不掉,就那麽一筆一劃地刻在了心上,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可是現在,突如其來地,卻聽到了那個人早已不在人世的訊息。

“伯父,伯父,”葉曦看着突然變了臉色的李成智,有些着急,“您還好吧?”

李成智勉強穩了穩心神:“你說你的母親去世了?能跟我說說嗎?”

葉曦覺得有些奇怪,可還是乖巧地回答:“我媽媽是在我3歲時因為胃癌去世的。其實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她就被檢查出胃癌,那時候她只有23歲,後來做了手術,手術以後才和我爸爸結的婚,第3年才有了我。”

“胃癌?”李成智驚呆了。

“是的,第二次複發的時候已經到了晚期,太晚了,醫生也沒了辦法。”說到這裏,葉曦有點哽咽。

葉曦的手機響起的時候,李成智似乎吓了一跳,他猛然擡起頭,看着葉曦。葉曦正好拿出手機來看,并沒有注意他的神情。

電話是李暮昀打來的,葉曦告訴他,他的父親正在這裏。李暮昀在電話裏愣了片刻,讓葉曦把電話遞給他的父親。

李成智收回目光,他對電話裏的李暮昀只說了一句話:“你在家裏等我。”然後就挂斷了電話。

他站起身,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欲言又止,最終他長嘆了口氣,什麽也沒有說,和來時一樣毫無預兆地走了。

葉曦把他送到門口,目送他離開,心裏不免有些忐忑,她琢磨不透李暮昀的父親是對自己滿意呢,還是不滿意呢?

不過葉曦的性格不是個糾結不放的人,她甩甩頭,反正這事有李暮昀呢,等他回來一問就知道了。

此刻的李暮昀正身在位于北村的家中。

北村在首爾是一處特別的住宅區,這裏曾是朝鮮王朝時期高官們居住的地方,歷經600多年,仍有很多古老的家族世代居住在這裏。

李暮昀的祖先就是朝鮮李氏王室血緣的一個遠支,到李暮昀的曾祖父那一輩,家族創辦了KD物流,而後經過李暮昀的祖父、父親兩代人的經營,如今KD企業已經成為韓國首屈一指的大型綜合性商業集團,業務範圍涉及多個領域,多個國家。當年李暮昀的父親李成智就是懷着大力開拓中國市場的目标在中國待了近五年,其間對中國文化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并聘請了中文老師從小教導他中文。

李暮昀挂上電話才知道原來父親去了他的公寓,他站起來踱到窗前,這裏是古老的韓屋,雖然經過多次翻新,但是仍然維持着原來的格局。這間書房,他是既熟悉又陌生。10歲之前,爺爺經常在這裏教他下棋、寫毛筆字,爺爺去世以後,父親每個月的最後一天會在這裏見他,詢問他的日常情況,這個習慣一直維持到他17歲離家。

窗外,此刻已經下起了雨,秋風一陣涼似一陣,冬天快要到了。

他心裏想着,不知道父親見到葉曦會怎麽樣。不過很快他又笑了,以葉曦的性格是不會怯場的,他們遲早會相遇,這樣也好。

門外想起腳步聲,他知道是父親回來了。

李暮昀轉過身,他看見父親站在門邊。他有點吃驚,上次見到父親是在他從中國回來後去的醫院裏,相隔只有兩三個月,可是今天,父親竟然蒼老了許多,神情更是顯出種頹喪和憂傷。

“爸爸。”李暮昀恭謹地喚了一聲。

李成智沒有回答,他看着面前的兒子,眼前卻浮現出一個小小的男孩,那時候他才2歲,第一次見他,眼神是怯怯的。

“爸爸!”李暮昀看着李成智,覺得有點不對勁,他提高了聲音:“爸爸,您告訴她了?”

李成智回過神,“什麽?”

“我的病情,您告訴小曦了?”李暮昀追問道。

“沒有,我什麽也沒有說。”李成智走進屋裏,他慢慢坐下來。

李暮昀這時突然發現他一向冷靜、淡漠的父親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的心裏一沉,“怎麽了?小曦出什麽事了?您把她怎麽了?”

李成智看着眼前李暮昀急切而緊張的神情,突然問:“你愛她嗎?”

“爸爸,我會去醫院的,我會做手術,我想活着。”李暮昀心裏有片刻的慌亂,但是他很快鎮定下來,“是的,我愛她。”

“均浩,”李成智叫了他的名字,然後沉默了一會兒,“見到你母親了嗎?”他突兀地轉移了話題。

李暮昀想起他來的時候,在庭院裏遇到他的母親。她站在廊檐下,看着他走進來,微擡着下巴,神情淡漠。她雖然問他近來如何,身體好不好,今天為什麽來,但是語氣就像是詢問陌生人,然後她讓傭人帶他去書房,似乎他不是在這裏住了17年,而是第一次來拜訪。

“不要怪你母親,”李成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她這樣對你,不能怪她。”

“是,我沒有怪誰。爸爸,請您接受小曦。她……”

“均浩,”李成智站起來,他走到窗前,猶豫着,思考着,糾結着,“你愛她,為什麽?她并不漂亮或是出衆,你們的生活習慣也有很大的不同,盡管你從小學習中文,可是我看她完全不懂韓語。而且,你的工作,她了解你的工作嗎?她知道你的家庭責任嗎?她……”李成智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說什麽。

“我愛她,是的,我愛她,當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被她吸引。從沒有誰能像她一樣,讓我覺得輕松,讓我覺得單純的快樂,覺得生活是美好的,覺得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如果不是因為生病,我本來是打算帶她一起回來的。為了她,我會結束現在的工作,我會積極治療,我只想和她簡簡單單的生活在一起。”這些美好動情的語句從李暮昀的嘴裏噴薄而出。

李成智看着眼前的兒子,自他記事以來,他從沒有在他面前說過這麽多話,說過這樣的話,他的眼睛裏閃動着的愛情,讓他感動,讓他羨慕,讓他懷念,也讓他害怕。

“你不能……”李成智吃力地說。

可是李暮昀打斷了他:“我也以為我不能,我不能把她拖進來,不能自私地讓她陪着我經歷病痛,我也以為我能放手。”他頓了頓,深吸了口氣,堅定地說:“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沒有她,我需要她在我身邊,我不能忍受和她分別,只要她不放棄我,我就不放棄她。”說完,李暮昀舒了口氣,這句話,這個想法,一直堵在他的心裏,他終于說了出來。

李成智緩緩坐下來,他的心裏想着李暮昀說的這些話,多少年前,他也曾這樣熱烈地對他的父親說過這樣的話,他多想成全他的兒子啊,他怎麽能讓他的兒子經歷和他一樣的愛而不得。可是,李成智不禁仰頭長嘆,老天,這是對我的懲罰嗎?對我背棄諾言的懲罰嗎?對我不忠不義地懲罰嗎?那就懲罰我吧,為什麽要懲罰下一輩人?

“均浩,”李成智沉重地緩緩地說:“你不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李暮昀擡起頭看着他父親的眼睛,李成智抵着這目光中的疑惑和不解,艱難地說:“因為她是你同母異父的妹妹。”

“妹妹?”李暮昀無意識地問。

“是的,你不是你母親親生的兒子,你的母親叫傅幼婷。”李成智說完,走到書架前,他抑制住發抖的手,打開隐藏在書架中的保險櫃,從裏面拿出一個信封,然後他走到李暮昀面前,遞給他。

此刻李暮昀已經完全懵了,他聽到了父親說的每一個字,可是他沒辦法理解它們的意思,完全沒辦法理解。他機械地接過遞到他眼前的信封,機械地打開,抽出裏面的東西。那是一張紙,還有一張照片。

他先看到了照片,照片已經發黃,上面的色彩已經暗淡,四角已經卷起變薄,顯見經常被人用手摩挲。李暮昀定了定神,照片裏一個女人抱着一個小孩子,站在一條林蔭道上。李暮昀只覺得所有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了頭頂,以至于他的手腳變得冰涼,連嗓子都變得幹澀,他看着照片,整個人都驚住了。

照片裏的女人很年輕,很漂亮,很溫婉,很熟悉,因為他在葉曦的錢夾裏見過,因為那是葉曦的母親。她的母親抱着個孩子,雖然是個兩三歲的孩子,但是看得出來那不是葉曦,而是個男孩。他翻過照片,照片背面寫着:暮昀兩歲于G大留念。

他想起來了,這條林蔭道,是的,G大的林蔭道,種滿了中國梧桐,葉曦說它們在中國叫青桐,因為它碧葉青幹,桐蔭婆娑,有句詩,“一株青玉立,千葉綠雲委”,就是用來描述它們。在他回首爾前,他們還曾漫步在這條林蔭道上,葉曦給他講她母親的事情,她的母親叫什麽名字,他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了。

他突然慌亂起來,他要回去,回去找葉曦,問問她,她告訴他的,她的母親的名字,是什麽,是什麽?可是,他動不了,他的心已經跳了起來,想要逃跑,可是他的手腳卻僵住了,不能移動絲毫。

“均浩,這是你的親生母親,傅幼婷。她是中國人,她……”李成智決定告訴他,他知道再也無法隐瞞了。

“我要回去了,”李暮昀猛然站了起來,帶翻了座椅,“小曦還在等我,對不起,爸爸,我要走了,我,我……”他放下手裏的照片和那張紙,幾個大步跨出了門,消失在門口。

李成智看着他離開,沒有阻止他,他知道他一時不能接受,換誰也不能接受,這荒唐的事情。他癱坐在椅子上捂住臉,只覺得無力。

李暮昀一路狂飙着開回公寓,他的腦子空空的,他什麽也不能思考,什麽也不能想,他只有一個念頭,小曦,我要見小曦。這個念頭甚至變成了自己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叫嚣,盤旋。

他完全憑着多年開車的本能把車開回了公寓,只在停車時因為沒有及時剎車,一下撞到了車輪擋上。那猛烈的一頓,似乎是一記重錘敲在他空空的腦袋上,喚回了他對所有事情的記憶。

他突然想起那個夢,他記起來那是在醫院,那個女人,他的親生媽媽,在叫他的名字,她叫他“暮昀,暮昀”,他記起來她叫他的時候眼睛裏含着淚,所以她的聲音是沙啞的,他記起來小的時候,他總希望自己的媽媽能抱抱他,像別人的媽媽一樣,可是他的媽媽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原來她不是他的媽媽,他記起來他十歲那年最疼愛他的爺爺去世,臨終前爺爺拉着他的手,讓他有機會去中國看看,他以為爺爺只是惦念着中國的生意,原來是因為他的身上有一半是中國人。

李暮昀突然覺得渾身無力,他伏在方向盤上,心裏卻越來越清明。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

當李暮昀再次踏進書房的時候,李成智并沒有感到吃驚,相反,他一直在等他。他了解自己的兒子,盡管他任性又倔強,但他也是勇敢和堅毅的,他不會逃避現實。

外面的雨已經越下越大,風呼呼地吹着,似乎在宣告冬天的到來。

李暮昀進來的時候沒有打傘,身上已經濕了,但他似乎沒有察覺。他走進來,一聲不吭地拿起剛剛被他扔在桌上的照片和那張紙。

他打開那張折着的紙,是一張出生證明,中國Z省T市慈善醫院,出生日期85年4月22日,父親李成智,母親傅幼婷,新生兒李暮昀。

他再次拿起照片,照片裏他的媽媽正溫柔地看着他。

“你長得很像你的媽媽,”李成智緩緩地說,他知道李暮昀已經準備好聽所有的事情了,“你被帶到我身邊的時候已經兩歲了。我還記得那是在早春,天氣剛剛開始轉暖,而你剛剛過了兩歲的生日。就是在這間書房裏,你坐在你爺爺的腿上,怯怯地看着我。那時我心裏想,這是幼婷的孩子啊,她終究還是給你取名叫暮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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