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後李成智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傅幼婷,首先印入腦海的畫面就是那條種滿青桐的林蔭道上米色連衣裙的長發女孩緩緩走過,烏黑的頭發上落着幾朵黃色米粒般的青桐花,在夏日餘晖的斜射下發出珍珠般溫柔的光澤。
而他正獨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剛剛看完林語堂先生所著的《Moment in Peking》,小說用英文寫就,講的卻是中國清末開始的故事。他合上書頁擡起頭,心裏感嘆,人人都在追求完滿,可這世上又何來完滿呢?然後他就看到了她從面前走過,仿佛看到了書中人,那些美好溫婉的女子。他的目光不禁要追逐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路的盡頭。
彼時他不知道她是誰,她也不知道他是誰,他們更不知道這個偶然的相遇,即将要影響他一生的感情軌跡,同時也改變了她的人生歷程。
此時的傅幼婷剛剛二十歲,是G大英語系的新生。那天是她第一天來到這座城市這所學校,因為來得比開學時間早了一個月,暑假還沒結束,學校裏只有少數的還沒有搬走的畢業班學生,學校為了方便管理,将這些為數不多的留守學生安排在了一棟宿舍的上下兩層,一層男生,一層女生。她就寄住在一個老鄉的宿舍裏。
這天傅幼婷收拾完行李,往窗外一看,太陽已經偏西,屋裏卻還是悶熱。她決定出去走走。S市是典型的亞熱帶海洋性氣候,四季分明,春天溫暖,夏天炎熱,秋天涼爽,冬天陰冷。現在就正是盛夏的季節。
出了宿舍樓,拐上一條大路,傅幼婷信步走着,這裏将是她要生活、學習四年的地方,對于大學校園,她并不陌生。她的父親就曾是一位大學教師,在另外一座城市的另外一所大學,而她的家就在學校的教師宿舍裏,直到母親去世、父親因為體弱退休才回到家鄉。她在校園裏長大,從小就看着無數男女青年在這裏恣意揮灑他們的青春和理想,感受友誼和愛情。
如今,她終于也要開始自己的大學時光。想到這裏,她禁不住露出笑意。微一擡頭,就看見不遠處矗立着的G大的标志性建築——弘文圖書館。
她知道這所圖書館是由一家韓國企業捐贈建立的。G大作為國內首屈一指的外國語學校,每年向各國的在華企業輸送的外語人才也是最受歡迎的。據說這家韓國企業為在校的韓語系學生提供獎學金,他們在中國的分部每年還會提供一定數量的職位給優秀畢業生。
傅幼婷雖然是英語系的學生,但是她的第二語種選擇的是韓語。那個與中國有着千絲萬縷歷史交彙處的國家,一直吸引着她。
傅幼婷向圖書館方向走去,心裏揣測着暑假期間不知道圖書館開不開門。眼前一暗,她發現自己拐上了一條林蔭道,道路兩旁種滿了中國梧桐,遮蔽了些許陽光。
中國梧桐又叫青桐,它高大魁梧,樹皮翠綠平滑,樹葉濃密,郁郁蔥蔥。現在正是花期,樹葉間開滿了黃色的小花,風輕輕一吹,小小的花粒飄落到地上,格外惹人憐愛。而此時正是黃昏,金色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溫柔地照射着地面,似乎鋪上了一層柔軟的地毯。
傅幼婷一邊走着,一邊欣賞着這黃昏的景致。她注意到不遠處的樹下長椅上坐着一個青年,正低頭看着手裏的書。這人倒是好閑情,傅幼婷心裏想着,卻将目光投向了道路盡頭的圖書館,希望還沒有關門,能讓我進去看看。
她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由加快了腳步,她沒有注意到那個好閑情的人已經擡起了頭,并一直追逐着她的背影。
李成智看着路的盡頭,那個女孩的身影已經看不見,只有夕陽下圖書館石質外牆上的“弘文圖書館”幾個中文大字還泛着光。他有些為自己這片刻的失神感到好笑,他站起來緩緩地往宿舍走去,心裏琢磨着父親下午讓人帶的話。
李成智這是第二次來中國。第一次,他待了兩年。兩年裏,他帶着翻譯去了很多城市,走過很多地方。中國的山山水水深深吸引了他,可是更吸引他的是中國深厚的文化底蘊。這次來,他就是要系統地學習漢語,以便更好地了解中國。
G大和KD企業的中國分部有很多合作交流項目,作為KD的繼承人,學校為他提供了最好的導師和生活條件。可是他拒絕了,他只想做個普通留學生,他的人生中特殊待遇已經太多了。按計劃,他将在中國再待兩年,然後就必須回到韓國,進入家族企業。作為這兩年自由的代價,他娶了家族為他選擇的妻子。
想到遠在韓國的妻子,他忍不住感到一陣焦躁。父親着人帶話說新婚的夫婦不應該分隔這麽遠,他會安排她在不久後來中國,要他到時候住到在校外另外安排的地方。他的妻子,名字很美,金秀娜,人也很美,可是那種美,偏又帶着刺,讓李成智望而止步。李成智的家族和她的家族歷代交好,祖上曾經同朝為官,後來李氏轉而投入商界,金氏也曾鼎力相助。他們的婚姻關系着兩個家族,他無力反抗。
李成智已經25歲了,他身材高大,長相英俊,談吐儒雅,再加上家世不凡,對他有好感的女孩不少,但是一方面他知道自己的婚姻,家族必然會有所安排,另一方面他從小受到的教育,妻子只要品貌端正,溫良賢淑就好。他也并不相信那些海誓山盟、刻骨銘心,所以雖然也談過兩次戀愛,但是都覺得缺了點什麽,也不曾為誰動過心要去反抗家族聯姻。
但是如今這個妻子,卻十分高傲冷淡,讓他很是頭疼。
想到這裏,李成智甩甩頭,既來之,則安之,到時候再說吧。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了他一下,一個輕佻的男聲:“想什麽呢?這麽出神,看到美女了?”
李成智轉過身,笑道:“紹輝,在你的眼中還有美女嗎?”
程紹輝摸摸下巴,一臉神往:“有啊,雖然老程我自認已經閱盡千帆,可是今天我真的看到一個極品哎……”
“好了,你的口水流出來了。”李成智決定不再理他,轉身繼續往宿舍樓裏走去。
“哎哎,你等等,你聽我跟你說嘛……”程紹輝追上去搭住李成智的肩膀,一邊向他描述所看到的極品美女,一邊瞄着宿舍的公用樓梯。這棟宿舍樓的二樓現在住着幾個女生,她們上下都要經過這個公用樓梯。
李成智在來中國前就學過漢語,到了中國後經過前兩年的歷練,口語更是突飛猛進,但真正能夠入鄉随俗,甚至時不時冒出些俚語,還要多虧這個舍友程紹輝。
程紹輝是地地道道的本市人,他學的專業是英語,此人有一張帥帥的臉,站出來也算是玉樹臨風,可是這張臉上整天挂着壞壞的笑,說話有些招搖,性格很是不拘小節。因為家裏有七個姐姐,他是老幺,也是唯一的男丁,所以即使暑假他也不願回家,只在宿舍裏住着。他認為自己是最了解女人的男人,而且總是自诩天下只有他不願招惹的女人,沒有他追不到的女人。他進G大三年,已經交了無數個女朋友,而且那些分了手的女生還都願意和他保持朋友關系,并不因為分手怨恨他,由此,他也成為了學校裏的風雲人物。
“所以……”
“所以那個女孩肯定是新生,我還有一年機會。我決定了,她就是我的夢中情人了。在我畢業之前,我一定必須确定以及肯定要追到她。”程紹輝站在房間正中把手一揮,拳頭一攥,似乎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了。
李成智笑笑,調侃他:“那我就靜候佳音了。”
因為還是放假期間,沒有課,李成智每天也就是宿舍、食堂、圖書館三點一線的活動。由于他的英語不錯,又已經有一定的漢語基礎,他經常從圖書館找一些雜書或是有英文對照的書籍來看。
前幾天看完了林語堂的那本《Moment in Peking》,他很喜歡,今天他在午飯後就慢悠悠地散步到圖書館,想要再找本其他的書。走過圖書館前的那條林蔭道時,李成智不由地想起那天的長發女孩,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一定是溫婉的兩個字吧,或者一個字,中國人的名字裏總是蘊含着某種意境。随即他又自嘲地笑笑,和程紹輝待久了,也變得無厘頭起來。
走進圖書館,李成智感到無比放松,在這裏,你可以忘記你是誰,你的肩上擔負着什麽責任。只需要随意地撿起一本書,翻開,你就可以進入一個或熟悉或陌生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表現你的接受或拒絕,贊成或反對,而不會影響任何人,任何事。
李成智走到二樓的文學區,一排排的書架安靜地矗立着,一本本的書籍等候着人們的挑選,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在地上留下斜斜的暗影。因為是暑期,這裏幾乎沒有人,李成智享受着這段一個人的時光。他用手指輕輕掠過一本本書的書脊,憑着感覺尋找自己感興趣的作品,然後輕輕抽出來,靠着書架,翻看幾頁。
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是一個女人的腳步聲,高跟鞋輕輕地踱在地面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那雙鞋子的主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腳步聲在這個安靜空間的突兀,她頓了一下,然後更加放輕了腳步。
腳步聲輕輕地,由遠及近,這個女人似乎沿着李成智剛才的路線在走過來。李成智突然一陣莫名的緊張,他擡起頭,看着書架的盡頭,一個身影轉了過來。
來人似乎沒想到會有人站在這裏,發出了一聲短暫的驚呼。
李成智幾乎在一剎那間就認出了這個女孩,林蔭道上的長發女孩。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束起了長發,一張臉完全露了出來。李成智只覺得心一陣猛烈地跳動,那是一張精致美麗的臉,細長的眉毛,挺秀的鼻梁,淡紅的嘴唇,還有那雙眼睛,似乎一池碧水,幽深而寧靜,卻看不見底。穿透玻璃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光暈,更顯出她溫婉和柔美的氣質。
就這一瞬間,李成智覺得自己墜入了愛情。
“不好意思,我沒有想到現在會有人在。”她的聲音非常好聽,就像是撫摸着柔軟順滑的韓服布料,溫柔又帶着質感。
她看李成智沒有反應,猶豫了一下,又說:“打擾你了,我……”
“沒關系,沒關系,我,我只是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有人來,沒關系。”李成智覺得自己口吃起來。
“啊,我也是覺得這個時候大家都在午休,想到這裏應該會很安靜,所以來看看。”
“嗯,你在找什麽書?”李成智故作鎮定地問。
女孩怔了一下,然後她不好意思地捋了一下耳邊的碎發,“一本英文小說,是林語堂的《Moment in Peking》,中文翻譯是《瞬息京華》。”
“《瞬息京華》。”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中文書名。
女孩微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是的,你看過?”
看着這笑,李成智只覺得一股清泉流過心底,在這悶熱的夏季帶來一陣舒适的涼意,他紛亂的心靜了下來。他微微一笑:“是的,我剛剛讀完。你來,我拿給你。”說完,他轉身給女孩帶路。
他感覺她走在身後,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背上。
李成智從書架上抽出剛剛自己放回去的書,遞給身後的女孩。
“你是大一的新生?”他不露痕跡地問。
“嗯,是的。”女孩接過書,“你是?”
“哦,我不是本校的學生,只是在這裏學習漢語。”
李成智看出她眼裏的疑惑,笑着解釋:“我是韓國人,在這裏學習漢語。”
“韓國人?”女孩瞪大了眼睛,李成智覺得她的這個表情可愛極了,顯出些年輕女孩的活潑。
“是的,不像嗎?”
“一點都不像,你的中文說得很好啊,一點口音都沒有。”女孩是真的吃驚了。
“是嗎?謝謝誇獎。你是哪個專業的?”
“哦,我是英語系的,不過我的第二語種是韓語。”女孩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只會一點點韓語,是我自己自學的。”
李成智想了想,“我有個提議,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看,我是來學習漢語的,而你要學習韓語,我們可以互為老師,互相學習,你覺得呢?”
女孩沒有說話,她低下頭,似乎有點猶豫。
“其實也沒什麽,我們可以每天交流交流看的書,你可以用漢語或是你會說的韓語,我呢,會幫你糾正錯誤的韓語,然後你也可以幫我糾正我用錯的漢語。”
女孩噗嗤一聲笑了,李成智也笑了,“看,我的繞口令說得還不錯吧?”
“嗯,不錯。”女孩仰起臉,陽光下,李成智幾乎能看清她臉上那細細的絨毛,她溫柔地笑着。
“我叫李成智。”李成智伸出右手。
女孩微微躊躇了一下,伸出右手輕觸到他的手指,“我叫傅幼婷。”
李成智只覺得她的手很小,柔滑而略有些涼,他只敢輕輕握了一下就放開了,但是那觸感卻似還停留在手上,并滲透到了心裏。
自那日以後,每天一吃完午飯,李成智就迫不及待地來到圖書館的二樓,他會站在窗前看着圖書館樓前的林蔭道。每每看到一個裙角飛揚的身影,他又會立刻受到驚吓似的退到書架旁,然後假裝拿起一本書翻開來看,直到那個輕輕地腳步聲走上來,越走越近。此時他的心總會抑制不住地一陣亂跳。
然後他們會交談,有時候是中文,有時候是韓語。開始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李成智在說,傅幼婷在聽,後來李成智發現,不管他談到什麽話題,傅幼婷基本都會溫和有禮的回答,但是她從不主動挑起話題,而傅幼婷的韓語對于一個剛剛自學了半年的人來說,已經算很好了,她只是不太敢說。這個女孩有些內向和被動。于是,他主動尋找各種話題,用問答的方式,鼓勵她多說。漸漸地,話題也從各自所看過的書籍,轉換為生活經歷,人生理想。
再後來,他們的見面地點也逐漸從圖書館轉移到樓前的林蔭道上。畢竟圖書館是個極其安靜的地方,長時間的交談在那裏不太合适。
李成智并不知道,在這段時間裏,傅幼婷覺得自己是非常幸運和愉快的。她從小比較謹慎內向,不太愛說話,更別提主動去結識陌生人。她之所以提前這麽久來學校,就是想在學校裏擠滿陌生人之前先熟悉下環境,以免到時候慌亂。她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她能結識到像李成智這樣溫文爾雅、博學多才,而且善解人意的校友,最重要的他是韓國人,正好可以提高她的韓語水平,滿足她對韓國的好奇心。她逐漸對他産生了好感,并把他看作了朋友,也願意和他說起自己的生活。但是他畢竟是男人,傅幼婷也謹慎地與他保持着必要的距離。
不久後,發生了一件事,才使得兩個人真正親密起來。
李成智最近總是午飯過後就去圖書館,然後到晚飯前才回宿舍。他和傅幼婷雖然現在樓上樓下的住在一棟宿舍樓裏,但是每次兩人都是一前一後進入宿舍樓,并不表現地彼此認識。這其中,傅幼婷是怕別人産生誤會,而李成智是怕她感到不自在。所以,盡管已經有了一段時間,程紹輝也不知道李成智每天都去圖書館是因為他立誓要追到的那個極品。
其實,程紹輝第一次見到傅幼婷還比李成智早了幾分鐘。那天,他照例在宿舍裏睡了一個悠長的午覺,醒來時太陽已經西斜,這個時候他一般會去水房洗個臉,然後去操場跑上幾圈。今天,他也是如此。
這層樓的水房在樓梯的西面,而他的宿舍在樓梯的東面。他洗完了臉,順便把上衣脫了,用涼水沖了沖汗濕的上身,然後就光着膀子,穿着被水淋濕的大褲衩,從水房預備穿過樓梯回宿舍,絲毫沒有在意二樓現在住着女生。
就在他走到樓梯口的瞬間,一個米色的連衣裙從眼前飄過,他定睛一看,那是一個長發的年輕女孩,走動間發絲飛舞,輕盈飄逸,雖只看到個側臉,仍可以看出精致深邃的五官,整個人帶着種婉約和空靈的氣質。女孩沒有看到樓梯旁的程紹輝,很快從他面前經過,走出了宿舍樓。
程紹輝愣了片刻,然後突然醒悟過來一樣追了出去,可走了幾步,就意識到自己的衣冠不整,連忙又跑回宿舍,飛快地換了身衣服,再次追了出去,可惜,佳人已不見了蹤跡。
程紹輝回想了下那張年輕的臉,确定自己沒有見過,于是他揣測她應該是新來的大一學生。他因為家裏有七個姐姐,再加上媽媽,從小就被一幫女人包圍,所以他見到任何一個女孩都會在潛意識裏把她歸類到自己的某個姐姐身上,然後逐漸失去交往的興趣。可是這個女孩,卻讓他感覺不同,他很好奇。
程紹輝是個行動派,他明确自己的目的後就開始了不動聲色地打探,首先得找到目标是誰才行。在一番守候、打聽、賄賂以後,他知道,這個極品叫傅幼婷,是大一英語系的新生,Z省D縣人,父親曾是T市美術學院的國文教師,母親早逝後她父親因為心髒病就提前退休回到了家鄉D縣。這些都是從傅幼婷的現任舍友兼老鄉張蘭蘭那裏得知的。
張蘭蘭是英語系大二的學生,因為家境不好,所以暑期沒有回家而是在S市找了份臨時工,以賺取下學期的生活費。張蘭蘭是個性格直爽,有點傻乎乎的女孩,除了皮膚有點黑,長得還算秀氣。她早就認識了程紹輝,知道他是個萬人迷,但是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親近,現在程紹輝主動來接近她,盡管是為了別的女生,她也覺得很開心了,何況連續一個禮拜,程紹輝都請她吃飯,大大地節約了她的生活費,又改善了夥食,她覺得自己也不虧。
就在開學前的最後一個周末,程紹輝決定要主動出擊了。他約了張蘭蘭去爬山,并讓張蘭蘭務必叫上傅幼婷,然後他又覺得兩女一男不太合适,最後叫上了李成智。他對李成智倒不擔心,因為李成智曾跟他提過自己有個未婚妻,在韓國,此時他并不知道李成智在幾個月前已經結婚了,更不知道李成智和傅幼婷已經成了朋友。
這天一大早,他們四個人就在宿舍樓前碰面了。當李成智看到傅幼婷和另外一個女孩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心裏吃了一驚,程紹輝只說終于約到了那個極品,但是并沒有說是誰。他想等下如果傅幼婷表現出認識他,他就告訴程紹輝他們早就認識了,如果她沒有……還沒等他想完,兩個女生已經走到了面前。
程紹輝熱情地招呼張蘭蘭,然後張蘭蘭介紹傅幼婷給他們認識,程紹輝介紹完自己,又介紹李成智,這個過程中傅幼婷始終低垂着眼皮,沒有說話,只在介紹到李成智時看了他一眼,然後迅速移開了視線。一時間,李成智沒有琢磨透她是要自己說出他們其實認識,還是不說,而就在那一瞬間,似乎解釋的機會就錯過了。
之後,程紹輝和李成智走在前面,張蘭蘭拉着傅幼婷跟在他們後面,四個人一起向車站走去。
此時,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沒有出來,空氣涼爽而舒适。他們今天要去爬的山在S市的郊區,名叫落霞山,就位于S市的母親河西江邊上。山倒不是很高,S市畢竟是平原地區,但是這座山沒有經過旅游規劃,所以山上多是原始的未被修整過的山道,這些山道線路交叉,錯綜複雜,雖都能通向各個景點,但是不熟悉的人也很容易迷路。不過,程紹輝是本地人,這座山他從小到大爬了無數回,自然非常熟悉,所以今天他也負責帶路。
到了山腳下,天已經亮了起來,可是太陽還是朦朦胧胧的,隐在雲後,看來今天是個陰天。
他們一行人開始登山,剛才在車上,程紹輝已經向他們介紹了這座山,并告訴他們爬到山頂,如果是黃昏,就可以看到“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景色,這也是這座山由此得名的典故。落霞山,山道狹窄,有些地方僅供一個人走過,兩邊是茂密的樹林,時值盛夏,漫山遍野,郁郁蔥蔥,倒也十分涼快。
程紹輝在前面領路,張蘭蘭在第二個,然後是傅幼婷,李成智殿後。因為上山下山幾乎要用一整天,所以他們帶了很多幹糧和水,兩個男生自告奮勇,一人背了一個大包。
他們這一行人,因為有兩個女生,山路又比較窄,所以速度并不快。程紹輝和張蘭蘭都是性格活潑的人,兩個人不時找些話題來聊,程紹輝總是會回頭詢問傅幼婷,逗她說話,開始傅幼婷還能顧得上說兩句,但是她的體力不如張蘭蘭,到後來也沒力氣接話了。而張蘭蘭又嫌程紹輝只顧着說話,腳下自然就慢了,每每害她要撞上他,就推着程紹輝,催他快走,于是四人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
今天,李成智倒是分外沉默,基本沒有說話。他走在傅幼婷的後面,看着她腦後紮起來的馬尾随着走動晃來晃去,心裏有些焦躁不安。早晨見面時他沒有告訴其他兩個人他們認識,他有點後悔,從這一路程紹輝的表現,他已經知道極品就是傅幼婷,今天來爬山的目的也是傅幼婷。他很郁悶,他覺得程紹輝配不上她,雖然程紹輝是他的朋友,但是他知道自己也配不上她,因為他已經結婚了。他從來沒有這麽後悔過,後悔因為一場荒唐和不合适的聯姻喪失了追求愛的權利。
他一路想着自己的心思,沒有注意到最前面的兩個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傅幼婷先發現了這個問題,其實她好一會兒之前就已經爬不動了。她是個安靜的人,平時幾乎沒有什麽運動,除了散散步。開始的時候,她還能跟上張蘭蘭的腳步,漸漸地她就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了,後來在一段特別崎岖的山道上她只顧着留意腳下因為長年不見陽光而長滿青苔的石板路,等她再擡頭時已經不見了程紹輝和張蘭蘭的身影,還好能隐隐約約聽到他們在前面的說話聲。直到走過了一個岔路口,之後就只剩下樹林裏的不知名的鳥叫聲,再也沒有兩人說話的聲音了。
傅幼婷有些慌亂,她停下了腳步。後面正低頭想心思的李成智差點撞上了她,“怎麽了?”李成智這才醒了神。
“我們好像走錯路了。”傅幼婷往四周看了看。樹林裏十分安靜。“可能是剛才的岔路走錯了。”
“沒關系,我們往回走去找那個岔路吧。”李成智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沒有告訴程紹輝我們每天在圖書館見面的事,我……”他不知該怎麽解釋,其實他确實不想讓程紹輝知道,因為程紹輝是唯一知道他有未婚妻的人,他不知道程紹輝會怎麽想,他也沒想到他們看上的是同一個女孩。
此時,傅幼婷站在比他高一級的臺階上,他可以直視到她的眼睛,而她也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她沒有說話,似乎在等他解釋完。可是李成智看着她幽深的眼睛,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後轉過身,“走吧。”
現在換成李成智在前面走,傅幼婷在後面跟着。
對于剛才李成智沒有說完的話,傅幼婷有些疑惑。她其實并不介意李成智沒有告訴程紹輝他們早就認識,因為她也同樣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張蘭蘭,在她看來這是件私人的事,沒必要到處宣揚。可是李成智似乎還有些別的顧慮,他欲言又止,最終也沒有說出口。她有些好奇。但是她也沒有開口問,她想既然他不願意說,必然有他的理由,畢竟他們還沒有熟悉到無話不談的程度。她本也不是多話的人。
于是這一路,兩個人還是沒有交談。走着走着,李成智發現其實這一路上有不少岔路口,根本分辨不出程紹輝他們是走的哪一條。他只得仔細分辨地上的腳印,可是最近沒有下過雨,又是炎熱幹燥的夏季,地上泥土都很幹硬,根本看不出什麽印跡。他發現他們迷路了。
在他們走到不知第幾個岔路口的時候,李成智站住了。他來來回回觀察了半天,額頭上的汗更多了。他看了看表,下午三點,他又看了看四周,因為是陰天,又是在茂密的樹林裏,周圍影影綽綽,感覺像是到了傍晚。他心裏想,得趕緊下山才行,再過一會兒估計就看不見山路了,到時候可就真麻煩了。他對身後一直沒有說話的傅幼婷說:“我們趕快下山吧,程紹輝他們也會下山的,我們在山下等他們。不然等會天黑,就看不見路了。”他說完,沒有聽到回答,心裏一驚,連忙轉身去看,只見身後傅幼婷蹲坐在地上,兩手抓住左腿,她低着頭看不見神情。
“怎麽了?”李成智走過去,蹲下來問她。
“腿抽筋了。”此刻傅幼婷已經疼得滿頭大汗,她不禁咬住了嘴唇。
李成智二話不說,脫下她的鞋子,動作輕柔卻毫不猶豫地拉直她的膝關節,然後一手托着她的小腿,一手把她的腳掌緩緩向後壓。
傅幼婷在李成智脫掉她的鞋子時愣了一下,但是她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她沒有反對,只是配合他的動作,直到他的手壓住她的腳掌,她覺得自己的臉紅了,心裏一陣慌亂。他的手很大,包裹住她的左腳,雖然隔着襪子,卻還是能感覺到他手上的溫度。但是她沒有說話,因為又一波疼痛沖擊了她。
李成智按壓了一會兒她的腳掌,感覺到她小腿肌肉有所放松,他放下她的腳,替她穿上鞋子,然後又用兩只手來回搓揉她的小腿肌肉。此刻傅幼婷覺得自己的臉一陣陣發燙,她的腿已經不疼了,就是有種緊繃感,她不知道是因為抽筋還是因為李成智手的觸摸。
在這個過程中李成智始終沒有擡頭看傅幼婷,他有點不敢看她。他那麽果斷地脫掉她的鞋子,給她按壓腳掌,純粹是出于本能,他學過急救,知道在這種情況應該怎麽緩解疼痛,但是後來他替她穿鞋子,幫她搓揉小腿,卻是有些情不自禁。
“我,我沒事了。”傅幼婷終于忍不住小聲說。
李成智停下手,他想了想,拿下背後的包把它背到胸前,然後轉過身蹲在傅幼婷面前,“我背你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傅幼婷撐着膝蓋站起來,“謝謝。”
李成智回頭看了看她,沒有堅持,他說:“你在前面走吧,我跟着你。”
傅幼婷點點頭。
走了一會兒,天上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雨水打在樹葉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山道很快就濕了,地上變得泥濘起來,而鋪了石板的又變得濕滑,他們走得更慢了。
突然,前面的樹林裏竄出一個黑影,一閃即逝,傅幼婷吓了一跳,不禁“啊”地叫了一聲,緊接着腳下一滑,整個人向旁邊樹林裏栽去。緊跟在後面的李成智急忙伸手抱住她,結果兩人一起倒了下去。路邊是個斜坡,李成智緊緊抱着傅幼婷沒有松手,兩人一路滾了下去,直到被一棵大樹擋住了去勢。
李成智躺在地上,此刻他懷裏還抱着傅幼婷,剛才一路滾過來,他都沒有松手。這時傅幼婷動了一下,他立刻感到一陣鑽心的疼,他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怎麽了?”傅幼婷的聲音有點顫抖,她吓壞了。
“你沒事吧?”他沒有回答她,反過來問她。
傅幼婷從他身上爬起來,沒感覺哪裏不适,“我沒事。你還好嗎?”
李成智舒了一口氣,他勉強擡起上身,動了動,“沒事,就是右腳好像扭了。”
傅幼婷趕緊去看他的腳,可是天已經快黑了,只能模模糊糊看個大概。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只覺得一手黏膩,不知道是泥還是什麽。
“都是我不好,我……”傅幼婷急了,聲音裏帶着哽咽。
“沒事,沒事,別哭,”李成智連忙說,“不疼的,你能扶我坐起來嗎?”
傅幼婷忍着哭,伸手盡量輕柔地扶他坐靠在樹下。
李成智感覺了一下,身上好像沒事,胳膊有點疼,可能刮傷了,但還能使勁,雖然是後背着地,但是因為背上的背包也沒受傷,只有右腳一動就是鑽心的痛,不知道是不是骨頭斷了。他又擡頭看了看天,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但是天就快黑了,更糟糕的是他們這一摔偏離了山道,如果要下山,先必須爬上這個斜坡,才能找到原來的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