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景寧侯如今的處境與沈家有所不同, 趙永華暗中勾結官員,致使朝廷下發的赈災銀兩幾乎都進了他的腰包,而沈書戎與他一丘之貉, 二人之罪名, 全家抄斬都不為過。但景寧侯為人謹慎膽小,雖有與二人勾結, 但他的所作所為,遠遠抵不上那兩人的罪名。
前世是李鶴珣與寧長愠二人鬥狠,寧長愠棋差一招被李鶴珣算計,差點落得個與趙永華一樣滿門抄斬的下場。
後來不知他二人又做了些什麽,李鶴珣不再步步緊逼, 按照燕國律例, 判為流放。
馬車停在一家小茶館前, 或是為了不引人注意, 寧長愠才挑了這麽個地方。
沈觀衣推開廂房的門走進去,映入眼簾的便是站在窗棂前身形挺拔的男子,似乎每次見他,都是一身豔麗衣裳, 前世今生都如此,好在梅色襯他,若是旁人也穿不出這般風情。
沈觀衣自顧自的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寧長愠在她進來後始終不曾言語, 微微側身看着她,将她的一舉一動都彙聚在了眼底,不知是不是長開了些, 模樣比之先前更加好看了幾分, 美的有些不太真實。
歸言停好馬車進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副好似旁人無法插足的畫面。
男子模樣昳麗, 舉手投足貴氣逼人,卻塌腰彎唇,将放在桌上的點心一一歸置擺放在女子手邊,仔細瞧去,是按照口味的甜淡進行擺放。
二人雖都未言語,卻融洽的仿佛有無數個這樣的日夜,熟稔随和的氣息,像是日光升起時的風,寧靜的不忍打擾。
“少夫人。”
但為了公子,歸言偏要做那個擾了春風的人!
寧長愠上揚的嘴角頓時抿直,擡頭看了歸言一眼,坐在了沈觀衣對面。
歸言将沈觀衣正要喂進嘴裏的糕點截了過來,在她莫名的眼神中,字正腔圓的道:“少夫人,你如今有身孕,外邊的東西還是少用些為好。”
沈觀衣對上歸言一本正經的神色,哪裏還能聽不出來他說給誰聽的。
這不,話音剛落下她便察覺一道灼熱的目光從右邊看了過來,“你有身孕了。”
歸言正要回應,卻被沈觀衣的眼神制止,示意他先出去後,沈觀衣才回頭看向寧長愠,不過卻并未回應他的話,“寧世子想見我,就是為了這件事?”
寧長愠垂眸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痛楚,沈觀衣的疏離讓他心中陣陣發緊,唇畔溢出的笑有些苦,“近日之事你應當都知曉了,我爹被帶去宮中問話至今未歸,想來應當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娓娓。”
“你高興嗎?”
他忽然擡頭看向她,那雙狹長的桃花眼裏,往日裏的風流恣意似乎被誰偷走了,如今幽深沉寂的如同一灘死水。
他問她高興嗎?
沈觀衣看着他許久,想起從前種種,如前世一般的結局,扪心自問,談不上高興與否。
“之前你還在莊子上時我曾覺着,你那般喜歡我,日後定也會一直喜歡我。”
他緩緩起身行至她身後,“我甚至想着就你那樣的性子,除了我還有誰能招架得住。”
“只是我沒想到,那些我以為的喜歡,是假的。”
骨節分明的手指若有似無的撫過女子頭上的步搖,寧長愠低聲道:“從前我還心疼過你,被困在莊子上那麽多年,如今我才發現,被困在莊子上的人,從來都不是你。”
冰涼的手指從發間滑落至耳畔,如同粘膩陰濕的蟲子爬過,“前些時日,我爹酒後說了些許多年前的事情,說他在年輕時喜歡過一個女子,那人彈的一手好琴,是上京有名的曲娘,只是可惜,身份如鴻溝,他終是負了她。”
“我爹以為那個曲娘已經死了,但殊不知,她入了沈家,成為了姨娘不說,還生下了一個容色不輸她的女兒。”
修長的指尖勾起女子的下巴,寧長愠問她,“娓娓,你那般愛你的娘親,可曾想過替她報仇?”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在今日見她前,便早已将往年的諸多事想明白了。
比起從未喜歡過他而言,只是利用與報複才是将他打入深淵的重擊。
他爹讓柳商為情所困,她便讓他愛而不得。
沈觀衣沒想到寧長愠竟會這麽早便得知當年之事,她并未在其中做過什麽推波助瀾,若是如此,那前世的他呢?是不是也早就知曉了。
他若心中清楚她與他之間隔着娘親,為何還要對她窮追不舍?
沈觀衣不解的擡頭看向他,在察覺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諱莫如深時,突然想到了什麽。
他今日見她,莫不是在知曉這些事後心中大怒,所以想要與她同歸于盡?
沈觀衣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四周,從廂房走到外面需要繞過一張圓桌,她沒有武力傍身,但寧長愠卻有拳腳功夫,從這裏逃出去,定是不可行的。
沈觀衣悲觀的想到,倘若他當真想要對她不利,她逃不掉。
她的小心思沒有逃過寧長愠的雙眼,瞳仁輕顫,寧長愠突然笑着松開手,笑聲似乎從他的胸膛穿透而出,低沉可憐,大笑不止,笑得眼淚都浸出了水光。
她在警惕他。
“沈觀衣,你有心嗎?”
“寧長愠,你少——”
話音未落,他猛地執住她的手腕,雙眸發狠,“便是你汲汲營營,滿心利用報複,可那些年的相伴都是假的嗎,你便是一點都不曾放在心上。”
“你怕我傷你?”
“沈觀衣,我怎會傷你!”發狠的話攜帶着滿腔凄然,那般好看的眼睛卻朦胧着一層薄薄的水霧。
“那你今日為何見我,還說這些話,你想要我如何想!更何況,在我心中,我們早就兩清了!景寧侯曾對不起我娘,可你也救過我,護了我六年,便是我從前想過要報複你,但我不是什麽都沒做便放過你了嗎?”沈觀衣惱怒的看着他。
她分明早在先前就放過他,與他說清楚了,如今景寧侯出事,他來與她算從前的帳,若不是要做些什麽,她半點不信!
似是怕他當真被逼急了,做出些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沈觀衣壓下惱意,勸誘道:“景寧侯一事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剝去侯爵貶為庶人是不争的事實,但流放之地我可以想法子暗做手腳。”
寧長愠看了她許久,怎會聽不出她的言下之意。
“你們在做什麽?”
突然出現的聲音讓兩人迅速回頭看去。
門口不知何時站着一青衣薄衫的男子,影子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長,歸言規矩的站在他身後,垂頭不語。
李鶴珣目光冷凜的看向沈觀衣被握住的手腕,“景寧侯如今生死難斷,寧世子還有閑心來此地喝茶。”
“不喝茶便能救我父親了?”寧長愠嘲道。
“不能,但卻能在僅剩的時辰裏,讓世子再見侯爺一面。”
李鶴珣長身玉立,神色淡淡,可寧長愠卻聽出了他話中的別意,頓時緊張道:“你什麽意思?我父親出事了?”
“說啊!”
李鶴珣沉默不語的看向他的手,寧長愠咬牙松開,才聽見李鶴珣道:“侯爺無礙,只是在大殿之上欲要以死換得侯府上下的流放之罪,雖撿回來一條命,但如今依舊人事不省。”
在寧長愠難看的神色中,李鶴珣問道:“寧世子,本官記得侯府之中只有你與侯爺父子相守,那侯爺口中所說的阖府上下是?”
寧長愠眼眶紅的出奇,他低頭看了一眼沈觀衣,卻發現自李鶴珣出現,她的目光再沒給過旁人。方才面對他的緊繃與警惕也在眨眼間消散。
或許連她都不曾注意到,她無意之中透露出來的信任有多刺眼。
就,這般相信他嗎?
寧長愠捏緊了拳頭,恨不得做一回那小人,将她給予李鶴珣的信任全數擊潰!反正在她心裏,他也不是什麽好人,不是嗎?
可低頭瞧見那坐着才到他腰上的姑娘,明豔肆意,再沒有半分當年的狼狽落魄,那是他救下來,養出來的姑娘。
是他曾用心溫養過的嬌花,哪怕她一顆心冷的跟石頭一樣,他也全然下不去手。
寧長愠頹然的從懷中摸出一塊上好的暖玉來,價值連城,世上僅有一枚的絕世珍寶,是他今日本就要送給她的。
他怕日後再難相見,才将這枚他搜羅多年才為她尋到的東西在今日送來。
快入冬了,暖玉會讓她好受些。
可對上沈觀衣清淺的眸光時,寧長愠将暖玉放入她手中,卻道:“就當給孩子以後的滿月禮。”
沈觀衣将玉放在桌上,剛要回絕,寧長愠卻突然道:“娓娓,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後一樣東西,但你若不喜歡,日後我便為你尋些別的來。”
他話中之意分明有些胡攪蠻纏,但沈觀衣知曉,他沒有日後了。
與景寧侯流放之後,他再不能踏足上京一步,倘若她此生不離京,那他們日後便再無相見之日。
玲珑剔透的暖玉靜靜的躺在桌上,或是因無需擔憂自身的性命,終于令她回想起往日種種。
這一世她想放過沈家,其中也不免會有因他之故,可沈家步步緊逼,甚至想要将她除之後快,她若還手,侯府必定逃不掉。
可她還是做了。
沈觀衣将暖玉從桌上拿起,握入手中。
既今日或是最後一面,她該與他心平氣和的道上一別,“那便謝過寧世子,願世子日後百事無忌,萬事勝意。”
寧長愠見她不再如先前那般将他視為洪水猛獸,嘴角略揚,輕言道:“那也願娓娓能得償所願,平安喜樂。”
沈觀衣對着他輕輕一笑,宛若春風化雪,“好。”
這一瞬,寧長愠眼角有些濕意,他仰頭一笑,沒再看沈觀衣,一步步朝着李鶴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