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臉。她的臉并不完全衰老,她的頭發還很黑。她用手遮住的,是我帶來的屋外的光,她需要時間認識,而不是适應。
我說,我來,是為了給你拍照。
她的嘴唇動了動,發出我聽不到的聲音。不會有人能聽懂沒有聲音的語言,我想。老太監垂着頭,翻譯了惠貴妃的意思。她問小主,拍照是一件什麽東西。
拍照就是讓你現在的樣子留在一片紙上。我拿出一張照片給她看。那,就像這樣。
她看了看照片,抿起嘴唇,我弄不清她是笑呢還是別的表情。老太監說,她說,她願意。我牽着她的手一直走出大殿,她的手冷而硬,猶如冰霜。殿裏其他女人無動于衷地望着我們,臉上浮現出難以捉摸的笑容。這笑容像枯幹很久未被剪去丢棄的花草。這笑容看來只是習慣,就像我們到儲秀宮時,一定要在臉上堆滿笑容,喜氣洋洋一樣。
我牽着惠貴妃來到院子裏最亮的地方。我不能耽誤太久。我擔心她會被我帶來的機器吓壞。可她只是望着我,沒有反抗,也毫無羞澀。
她站在陽光下,像一片快要腐爛的枯葉。
這院落裏的陽光舊得像盞即将熄滅的燈。我不知道能不能拍下惠貴妃倚靠在銅鶴上的儀容。我快速結束照相,只是擔心她化在這昏黃的光裏。
她站在陽光下,像一片快要腐爛的樹葉。
我用同樣的方式又拍了幾個女人。幾個女人悄無聲息,帶着發黴的味道從大殿裏走來,依偎在魚缸或銅獸上。她們盯着我和照相機,眼神像飄散的浮雲。
我想我用盡了壽康宮裏最後一縷光線。我懷着懊悔離開,門在我身後無聲合攏。我帶走了她們的影子,也許是最模糊不清的影子。當這些圖影十天後沖洗送來,它的晦暗和灰塵,依然讓我動容。
惠貴妃和殿裏的女人,在照片上,形同虛無。
缪先生
煙霧太重了。
缪先生嗜香,我從不知曉。我撞見了一個煙霧做成的缪先生,與平日所見,很不同。
我有很久沒有習畫,也很久沒有看見教我畫花畫鳥的缪先生。通常,缪先生來景仁宮授課。太後賞了她三品服色和一頂紅翎,宮裏無人敢怠慢她。她本名缪嘉惠,雲南人,來自川地。她是太後的女官,太後也稱她缪先生。她膚色蒼白,像紙張。她低垂眼皮,從未給我細瞧她眼睛的機會。自然,也因為我們見面時,大多時候默不出聲,只是伏案作畫的原因。每個月,畫工們會去如意館輪流執勤作畫,缪先生卻不去如意館,而是供奉在福昌殿。福昌殿才是她作畫的地方。我從未去福昌殿,看看她在畫些什麽。
也許,她會喜歡我的照相,看看照相與畫有何不同。
福昌殿外幹淨到沒有一絲雜草和花木。殿裏空曠,杳無人跡。焚香的青煙遮蔽了屋外的亮光。煙霧縷縷,像薄薄的絲綿,又似青綢和雲,久久不散。煙霧過濃,香氣也太濃。等我的眼光從濃煙中掙脫,才看見,地上鋪滿了紙張。每張紙上都畫有一支豔麗的花束。煙的青霧太重,花朵看似飄浮在煙霧之上。我想,這是煙霧引起的幻覺。霧中花,久視,會從紙張上挺立。這是煙霧引發的錯覺,說明她畫工細膩逼真。久視,我的眼睛便離不開這些紙上花束,恍然有一片花海鋪開,在煙色中飄搖。花朵繁盛,色彩豔麗,讓我眩暈。我開始擔憂,該有人,将我從眼前的畫幅中叫醒。煙霧濃重,幻覺纏住了我。
“您不該這麽久看着這些花兒。”
是她的聲音,穿過一重重青煙棉絮。她低垂的眼皮伴着清冷的聲音出現在我眼前,殿裏太空曠了,我們說話的聲音都帶着回音,仿佛聲音的影子,仿佛這影子追逐着聲音。
她使我離開色彩的眩暈。
我吃了一驚,見她頭發披散,光着腳。她從煙霧裏來,背後也是青綢青霧。她是更濃的煙和霧。
“缪先生,你……在福昌殿從來不梳妝嗎?”
宮裏不容許女人披頭散發。這是要受重罰的。
“失禮了,娘娘,您來前并未通知我。我每天席地作畫,晝夜不息,無暇裝扮自己。”
“先生在夢裏也在畫花?”
“在夢裏,我也是畫花。”
“先生的這些花卉……很吸引人……”
“您病了很久,想必畫技有些生疏了。”
“這是什麽花?”
它大約是一種我沒見過的牡丹,花瓣更加繁密。
“這是太後喜歡的花。”
“你為太後畫花?”
“無時無刻。”
“花的顏色讓我眩暈。”
“只有我能繪制這些花。”
“這些花兒,畫得十分逼真。”
“我不過是在複制一朵花,您若仔細看,它們其實是一朵花。”
“先生為何只癡迷一朵花?”
缪先生笑了。她從來不笑。這笑容我從未見過,像煙霧。
“畫花,會讓一個人不老。當一個人從始至終都在畫花,時間便消失了。畫一朵花、兩朵花、許多朵花,我畫過的花,足夠種滿一大片繁茂的花園。每朵花都開了,不用等。花替換了時間。我喪父喪夫失子,這種喪失無法彌補,我複制花朵,花朵修複我殘破的時間。就好像,我的血不斷被抽走,又不斷得到補充。”
“它是什麽花?”
“太後最愛的花。”
她不願回答我,許是她也不知這是什麽花。但她回答了為什麽畫這些花。僅僅因為是太後最愛的,這花兒便是要無休止重複描畫。如果一朵花只是另一朵的複制和重複,那麽,時間也是不斷的重複和複制——我開始像她那樣想,她的想法說服我,深入我。滿地盛開的紙上花不會凋零,這是時間不變的願望和證據。我想這是她的願望,花會永遠開下去,人會永遠年輕。這花是太後最愛的,奉于太後,無非是在祈祝太後容顏不老。我差點兒被她時間的說辭感動。但她并未像說的那樣不老,她年紀不小,烏絲中雜着白發,臉上也有皺紋。她小心避免與我對視,低垂眼皮。
福昌殿與別處不同,除了久久不散的焚香和空曠,除了沒有草木的跡象,我說不出哪裏不同,我只覺得,這是另一個地方,一個與別的宮殿隔離,又息息相關的地方。我是來照相的,可我只字未提,我看見她的畫便忘了我的來意,一地畫幅,塞滿了我的視線。而我的視線如此狹窄。如果我出了那殿堂遠遠回望,會看見覆蓋地面的一片重彩花卉,其實低低飄浮在大殿裏,煙霧托着它們,猶如池水拖着夏蓮。我的視線過于狹窄,只看到了不散的青煙。
瑾嫔
我本想與瑾合影,但是瑾的身軀太龐大了,如果我坐在瑾身旁,父親将無法看見我。僅僅想了想我就放棄了。不過,瑾該有一張單獨的照片送回家去。我和瑾進宮已有五年。
瑾的狀況讓我憂慮。
每天,瑾從厭倦中醒來,又帶着厭倦入夢。只有在夢中,她才能逃離食物。她是這樣厭倦食物,卻不得不依賴于食物。幾乎所有的食物都向瑾的永和宮湧來,瑾阻止不了這食物的河流。她被食物沖垮了。一睜眼,她就要吃下十種不同的粥、茶和二十種點心。永和宮的小廚房晝夜不停地忙碌着。從瑾醒來的第一個時刻,便是鑽入眼簾和鼻孔的食物和食物甜膩的香氣。香氣飄浮在永和宮,遮蔽了香粉、胭脂和香水的氣味。
四個宮女将瑾攙扶起來,為她穿上中衣,洗臉漱口,在太監為她梳頭的時候,她開始用這一天的第一道膳。她喝下了松子百合粥,然後吃下一盤小饽饽,這兩樣東西将她從熱烈的睡眠中拉了出來。而她的夢蜷縮在被褥裏。宮女将被褥疊了又疊,夢被折成長條狀,等着她天黑後重續舊夢。瑾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每天這個夢都會向前推進一小段,從未中斷過,也從未受到外界影響,瑾在食物的香氣中能輕易進入夢,她的夢是一匹高頭大馬,她高高騎在馬背上。瑾拒絕說出自己的夢,瑾不願我窺見她的秘密。
梳頭匠熟練地挽起瑾的頭發,将它們一縷縷梳到紋絲不亂,每一縷都緊貼着頭皮。瑾開始用第二道膳,黏稠的湯從咽喉流入,她又清醒了一些,可她只能清醒到這個程度,食物阻撓了她的理性。
我以為只有照片能提醒瑾看見真實的自己。她的吃相狂暴又粗野,我坐在她對面,心狂跳不已,時刻擔心食物上得不夠快,而她一不小心就會吃下我。
我十分擔憂地望着她,她的手好大,脖子跟臉一樣寬,臉,早已不是瑾以前的臉。我們所有相似之處都改變了,沒有人能從外表上看出,我們是一對姐妹。我不得不對自己說,我們曾經是一對姐妹。現在的瑾,恐怕沒有人認識了。
食物改變了她,入宮沒多久,她就不再照鏡子了。她皮膚白皙,沒有一丁點兒雀斑和黑痣,膚色白皙的瑾像一個發酵的面團,持續膨脹着。食物和我阻止了她獲得愛的機會。她厭倦食物也厭倦我。然而她越是厭倦食物卻越是依賴食物,而厭倦我卻令我們遠離和生疏,我們幾乎不再說話。
瑾的喉嚨裏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瑾喉嚨裏有一架水車。她膨脹的軀體導致身上的袍子随時都需要修改和補救,于是她身後總跟着兩手捧着針線的宮女。每次,她出現的時候,宮眷們會為她讓出一大塊地方,瑾像一個巨大的面花,在人群中赫然醒目。她的荷包裏藏着糖果,在無人注意時塞入口中,以填補那些無以名狀的心悸。唯有心悸能撼動她巨磬般的身體,令她的軀體瑟瑟抖動。
她時常心悸,需要不斷填充食物。她身體裏有一個巨大的窟窿,這個看不見的窟窿不斷擴大,幾頭牛送去後都會消失無蹤。瑾身體裏漏鬥狀的窟窿,腐蝕着她心裏餘下的空間。每天,她要做的就是填充它,用食物,安慰窟窿也安慰自己。
她任由我照相。她對拍照不感興趣,也不害怕和擔心。事實上很多人拍照,是因為他們并不知道照相為何物,我發現,不解釋照相這件事,反而會使拍攝變得容易一些。瑾在照相時也沒有停止吃。我等了又等,直到她将旁邊一桌子的面食和水果都吞進咽喉,在喝茶的間隙,我拍下了她安靜的瞬間。
她滿月般占據了膠片裏所有的區域,只留下很小的影子。
“你知道嗎?太後六十歲生日的時候會封賞每個人,我的嫔位會升為妃位。”瑾說。
我不明白從未得到皇帝寵愛的瑾為何會盼望得到妃位。妃位不過是意味着多兩名宮女,自然,服飾和日常用度的等級也會升一級,可即便升為妃子,也無法使瑾回到從前,恢複她苗條的身材和吃的教養。
“別這麽看着我。你若是我也沒法停下來,為了補上這個洞,我得不停地吃。”她指了指自己的心,“為什麽你這裏沒有洞?”
她指着我的心。
“我的心好好的,跟以前一樣。”我說。
“為什麽?”她依然往嘴裏塞東西,并不看我。過了很長時間,才又說,“為什麽我變成了怪物,而你還和從前一樣,為什麽?”
天空裏積滿了雲朵,我該走了。我不能回答這個為什麽,她知道答案。走到門口,我回頭,她正望着我。她望着我,眼裏的惡意像兩道閃電。我們就這樣對視着,我分辨不清那惡意到底是什麽,是仇恨還是嫉妒,我在這眼光裏縮小,變輕,我掉進瑾說的那個不斷擴大的窟窿裏。同時,我聽到瑾的笑聲,像一串耗子在撕咬,這笑聲連續幾天在我夢裏揮之不去。這導致我對景仁宮進行了一番徹查,牆壁和地上的縫隙一寸寸清掃,一丁點的小洞口都要堵上。盡管這樣,藏在瑾笑聲裏的耗子,還是溜進了我的夢裏,在夢裏撕咬着我的襯衣。
十天後,我拿到了瑾的照片。我沒有托人将照片帶給父親。父親不會認出照片上的人是瑾。如果父親知道她是瑾,父親會被吓着的。我将瑾的照片放在梳妝盒的最下一層。
吃手的皇後
我并不想為皇後拍照,無意中,卻将為皇後拍照變成了太後的懿旨。
在我十九歲這一年的五月,醇親王來向太後禀報頤和園的工程進度。太後對工程拖入第五個年頭尚未竣工頗為不滿。普天下都知道,再過幾個月就是太後的六十壽誕。以現在的工程進度,不僅無法在壽誕前竣工,恐怕還要拖到來年或後年。醇親王禀奏說,雖是石舫、蘇州街、諧趣園、大戲臺這些地方還需不少時日,可樂壽堂、玉瀾堂、宜芸館、佛香閣、排雲殿等已告竣工,正在做內部裝飾,無礙于太後壽辰慶賀事宜。太後面前擺着一大疊樣式雷的圖樣,可太後對工程質量并不放心。太後命醇親王将已經完工的部分找人畫下來,以便為那重要的一天早作安排。
“如果太後想要看到真實景觀,可以拍些照片來,不僅與實景完全一致,而且十分迅捷。”
我在醇親王走後向太後建議。
“是你近來搗鼓的那玩意兒吧,聽說叫照相?”
“是,太後。”
“你沉迷于照相倒不常去養心殿了?”
“是,太後,皇帝政務繁忙,也并未召見我。”
“這樣很好。你跟我說說,照相是怎麽一回事?”
我說了照相是怎麽一回事。
“你為皇後拍一張相,拿來我瞧瞧。”
這是我和皇後都未曾預料到的。太後明知皇後視我為最大的敵人,而我對皇後也唯恐避之不及。不過,素來,太後喜歡看女人間的争鬥,這是她在懲罰和警告我之後,又會獎賞我的原因。她越是獎賞我,我就越發成為衆矢之的,雖然,表面上,我得到的是宮眷們的羨慕和恭維。
在選定的良辰吉日,天氣異乎尋常的好,光線充足,無論是在鐘粹宮的庭院裏,還是在屋子裏,光線都超出了我的期望。
皇後在鳳椅上坐正,望着我。而我從未在這樣充足的光線下觀察過她。她也從未如此清晰地展露過自己。
她的眼光是膽怯的。她身後是畫滿繁花的屏風。
她與我平日裏見到的皇後很不同。她拿不準這架機器,不知道正對着她的黑箱子到底要拿走她的哪一部分。她不能多問。這就算是奉懿旨拍照了,她必須配合我。
皇後将一雙手放在膝蓋上。皇後身具禮服,坐得像歷代畫像上的皇後一樣。她一定為這個坐姿練習過了。她知道這是與畫像很相像的一件事,她的臉會被這臺機器記下來。皇後的臉窄而長,在陽光下更顯突出,但是與臉相比,那雙手倒更為矚目。不是因為美,而是因為新——放在膝蓋上的一雙手像是剛剛長出來的,比她衣服上的刺繡和珠翠都要鮮亮。那雙手亮閃閃的,與她身上的每一處地方都格格不入。
我怎麽從未見過這樣一雙手?
她望着我,以膽怯的目光,而我鑽入黑色的遮蓋布裏,從箱子狹小的洞口看着她。我有意延長了觀望的時間,因為這張臉第一次表現出溫順,甚而,還有恐懼。她也會和我擁有同樣的情緒,恐懼。
說到恐懼,我的僞裝就是這架照相機,我躲在箱子後面,我不能直率地看着對方或是詢問感興趣的問題,我必須重新發現。我知道一些事情,知道這裏或是那裏,每一處地方,每一個人,都是秘密。只有照片能拍出真實,或是拍出某種真實。我已經拍下了一些人,盡管神秘,甚而不可理喻,畢竟也向我顯露真實。我希望能從照相裏看到更多。毫不隐諱地說,我想看見從太後衣袍裏走出來的女人,我希望那頭纏巨蟒的人,能像今天這樣,讓我好好端詳。
我躲在幕布的黑色裏望着皇後的恐懼,我想起瑾問我的問題,為什麽我會變成怪物?陽光下皇後的臉無以躲藏,皇後眼裏的膽怯與畏懼也無以躲藏。她們想要知道的問題是相同的,為什麽,我變成了怪物?
我知道,她們為這個問題找到的答案,也是相同的。是皇帝的寵愛。因為我有皇帝的寵愛,我沒有變成怪物。瑾沒有皇帝的寵愛,她心裏的窟窿不僅難以愈合,而且在逐漸擴大。可在我進入鐘粹宮後,我發現,瑾問的其實是另一個問題,不是寵愛與否的問題,而僅僅是,為什麽我變成了怪物?
這個問題與愛無關。
我望着皇後那一雙極為奪目和嶄新的手,按下快門。
我拍下了皇後的臉和手。這是一幅半身像,照片洗出來後,我在充足的光線下仔細研究這兩樣東西,臉和手。在照片裏,皇後給了我另一些的暗示。這暗示如同在宮宴的桌子上,她放在我旁邊半殘的木梳和湯匙一樣。如今,卻是手。
我為皇後拍了三組照片。第一次她眼含恐懼望着我,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希望看到我的恐懼。她要求重拍。在這三組照片裏,皇後的手表現為三種不同的樣子。在第二次拍攝中,皇後的手殘缺不全,像被什麽東西咬去了中指和食指。第三次,那些殘缺的手指似乎正在恢複,從骨骼裏長出骨骼,從皮肉裏長出皮肉。當我第二次拍皇後時,她望着我時,眼睛和表情都透露出超乎尋常的平靜。她如願以償,從我臉上找到了恐懼。而我不難推測,皇後又一次找到了令她心儀的食物,用來作為對我的新警示。
皇後殘缺不全的手從衣袖裏露出來,放在膝蓋上。這是拍照無法繞過的,就像無法繞開她的臉一樣。
我一直沒有問,為什麽要這樣。照相機放在五步開外,她似乎等着我問,問她為何自殘,然而,我選擇了緘默。我無言以問,也無言以對。皇後那張既吃木頭又吃自己的嘴,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和刑具。我在一塊黑布下窺探皇後和她有意露在袖口外的手,許多與皇後有關的畫面漸漸聚攏,形成網格,許多點滴彙集,變成了另一個皇後。那雙殘缺的,傷痕又不斷恢複的,重新長好的手,向我講述了皇後無意掩飾的秘密。
隆裕皇後一直克制着在衆多宮眷聚集的場合吞咬手指的欲望。
在宮眷聚集的地方,她要站在領首的位置,做出引領性的動作。在祭祀,千秋宴,躬桑,忌辰乃至婚喪大禮上,皇後要在衆目睽睽下顯露她的手。平日裏服侍太後,她要示意宮眷們站立的方位,哪些人留下,哪些人離去,哪些人離太後近一些,哪些人遠些或是靠邊站。這些,都需要手。各大典禮上要拈香,平日,要用手接過太後遞來的絹花,或是将做好的小繡件呈給太後。手必須要露出來。而皇後往往隐藏手。為了隐藏手,皇後隐藏自己。她退在衆人身後,大多時候,她站在太後身後。她總是在背景裏若隐若現。幾乎所有的宮眷看不見也看不清她,對于宮中的女人而言,皇後是一個明确又模糊的圖符,這圖符只宣告她的鳳椅的存在,卻并不顯露她本人。這幾乎是所有人對她漠視或者無視的理由,皇後卻從中受益。
皇後的手往往殘缺不全。她用護指隐藏的手,在疏忽中會顯露殘缺,然而并無人發現和理會。
她有着根深蒂固的饑餓。這饑餓不來自任何地方,而來自自身。她對食物毫無興趣,無興趣卻要按時吞咽食物讓她難以為繼。她常常藏起食物,放在衣袖裏或是随身的荷包裏,只要走出宮眷矚目的範圍就将食物扔掉。在鐘粹宮,懲罰犯錯的宮女太監,就是讓他們吃下過多的食物。鐘粹宮裏不要廚子,禦膳房送來的膳食全都分給了仆從。
她想要的食物,一開始十分單一、瑣碎,不足道,後來卻日漸龐大,因龐大而宏偉。
再後來,她的饑餓感來自和面向自身。
有時她想吃了整只手,有時想要吞下自己的膝蓋或是腳踝。但是她也明白,她若吃了自己的手,手不會長出新手指。若是吃了自己的膝蓋,她将無法站立。若是吃了腳踝,她将無法行走。因此她壓抑想要吃了自己的某個器官的想法,最終,這些不可遏制的欲望都變成了吮吸手指。
她的手指是甜的。
她從越來越薄的皮膚裏吸出了鮮血。這滋味勝過了所有宮廷美食。她不能将這個秘密公布于衆。她不能公開吮吸手指。在衆人面前,她有時高揚起一張窄而長的臉,這張窄而長的臉在揚起後,人們會看到一個無比巨大的下颌,這樣的下颌無疑會咬碎鐵和木椽。事實上這樣的擔心并非多餘——皇後住在鐘粹宮,而她曾偶爾小住的翊坤宮則險些垮塌,內務府檢驗的結果是,殿裏的幾根椽子被某種動物像吃點心般狂放而小心地吃掉了。其實皇後一直小心在意,為了不致引起事故,她只吃掉了每根椽子兩邊不重要的部分。但也有吃得興起而停不下來的時候。總之,一時興起,她吃去了木舉架中最為重要的橫梁。這導致翊坤宮看似完好,卻搖搖欲墜。大婚前,鐘粹宮翻新過了,建築中用到了金絲楠木和少許鐵。年輕的皇後對鐵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興趣,她的舌頭止于品嘗木椽和血。
她必須保留一只至少看上去完好無損的手。因為這只手除了傳遞物件隐藏食物外,還要打人。皇後的手不僅能為自己提供鮮美的血,還要成為懲治他人的工具。這是後話,也不常發生。因為,她的手幾乎沒有一次是完好無損的。有時那雙手因為吮吸過度而紅腫發炎,有時,那雙手指甲脫離,不小心被咬得露出骨頭。她不能用它打人。打人的話,她需要等它們長好。骨頭上的肉重新長出來,新的皮膚和指甲也要覆蓋好新長出的肉。這需要等一段時間。而在等待裏,她不得不壓抑正在上漲的、想要吃下自己的欲望。
這件事一經開始便無法再停下來,皇後一次次沖破自我的界限,不等手上的皮和肉長好就開始吃自己。在無數個漫長的黑夜和白晝——白晝她要率領宮眷陪侍太後并主持各項儀式,只有晚上,她才能站在完全獨立的寝宮,這所宮殿空闊而四面虛無,皇後在無底的時間裏開始突破自己,在突破中加速了傷口的愈合。總而言之,她的皮膚比以前長得更快,修複能力更強。這讓她嘗試去吃新的部位:腿,膝蓋和腳踝。這些地方比手容易隐藏。只是走路的時候會稍露馬腳。因此她吃得小心仔細又富于計劃。
她的手長好了。她的手是新的,沒有皺紋,皮膚光潔猶如嬰兒,又像布滿了肉色的魚鱗。她對于吃更顯自信,考慮得也更周全,可以做到不顯露絲毫的蛛絲馬跡。她的手可以用來打人了。
自然,這些後來也都實現了。吃了的腳踝可以重新長出來,膝蓋,在沒有膝蓋的情形下她可以行走,在沒有腳趾的前提下她可以站立。這些也都是後話。在剛剛入宮的日子,她小心翼翼,只吃些微不足道的木質餐具,她的興趣還沒有移轉到手上。她想藏匿的只是木屑的氣味。等到開始吃手,她将手縮在袖子裏,只伸出一兩個手指。沒有人會過分注意別人的手,尤其是皇後的手。也無人察覺皇後壓抑想要吮吸和吃自己的欲望,皇後因為要收起手和臂膀,弄得連背都駝了。人們只說她羞怯,可那僅僅是因為要藏起一雙手的緣故。
那天,當我在長跪中跌倒的片刻,皇後将一只手指放進嘴裏。僅僅只是一個小片刻,我還是看見了。她很快就放下手,指尖上凝着一小滴血水。我看得很清楚,那滴血像即放的桃花,顏色十分鮮豔。放下手後,她将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看見我跪着,她很想在我身上嘗試她驚人的手勁,那不是人的力量,而是另一種有待命名有待發現的新種類的力量。她想在我臉上留下手的印記。這是天生的愛好。然而她的手無法配合。僅僅片刻,她就小心地藏起它們。可想要吮吸和吃手的欲望像一團暗火,讓她坐立不安,左右顧盼。後來,當茶果端上來後,她找到了機會和理由。她拿起一塊軟糕,但送進嘴裏的卻是手。她呷了一口茶,嘴裏散開的卻是血的滋味。她閉上眼,感到寧靜。這寧靜不是基于懲罰我得到的滿足,而是自身的貪婪得以釋放的滿足。
在我即将被詛咒的那天,皇後的手随着我的跌倒而落下,我不僅帶着在皇太後衣袍裏出入的女人,我也帶着皇後的手進入了一片白霧狀的飛蛾裏。
無論是第一組照片中嶄新耀眼的手,還是第二第三組殘缺的和傷痕正在恢複的手,所有的手,都一直在等着瞧出我的破綻的機會,并想毫無顧忌地扇我無數個耳光。我本以為皇後的仇恨是由于我獨占了皇帝的愛,但事情顯然比愛複雜得多。皇後在與我的三次對望中有許多話要說,然而我沒有問她這一切的緣由。她的手指堵住了我的嘴,使我像以往那樣只想避開和遠離。我帶着照相機告退,将皇後留在自己的焦慮裏。我的緘默增添了她的焦慮,這無疑也會增添她吞食自己的快感。而我與她對望的三個片刻如此漫長,足夠她将自己的故事細細道來。
終究,我沒有留給皇後說話的機會。
隆裕
我在等。
在珍貴人的故事裏,沒有我。同樣,在皇帝的故事裏,也沒有我。他們小心避開我,以為我是不幸的征象。他們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對,好像我眼珠子裏還藏着一個人,藏着一個令他們感到恐懼的怪物。我一直沒有問他們為什麽。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我是皇後。盡管,是一個可笑的皇後。可我不得不提醒珍貴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在這裏,住在鐘粹宮,每天與你們擦肩而過。至于皇帝,我放棄了。很久以前我就認識皇帝,而我們一直形同陌路。
我姨母的兒子四歲進宮去當皇帝,這雖是一樁令人羨慕的事,卻也蘊含着苦楚。醇王府從此失去了這個備受矚目的長子。我九歲進宮時,已經知道,小皇帝不喜歡我。九歲的時候,我還知道,盡管他不喜歡我,我還是會成為他未來的皇後。還要與他,這個不喜歡我的人,一同扮演皇帝與皇後的角色。
一直以來,我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進宮是為了什麽。我與皇帝,我們是表兄妹,弟弟扮演皇帝,姐姐将扮演皇後。事情早就決定了,從同治皇帝離世的那個時刻開始。也許還要更早。早到從鹹豐皇帝離世的時候開始。由于知道這樣的命運勢不可擋,因而,一直以來,我都是平靜的。事情的發展,我一生的走向,我長大,适齡,被冊封為後,這些事,都在我知道的範圍內,每一次推進,都會在确鑿無誤的時刻,緩慢而有條不紊地到來。
我凝神傾聽時間的響動,僅僅只是傾聽,沒有期待也沒有希望。我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既無好奇,又無動于衷。真的,我無所謂。
事情總是緩慢而有條不紊地到來。譬如說在體和殿選秀時,皇帝捧着如意,一心想要交給珍貴人。然而在太後的授意下,這柄如意還是如期到了我手裏。我從未對這柄如意有過期盼,但是事情就是這麽安排的,也會這麽發生。我該得如意,而且不能拒絕。又譬如說,在我被冊為皇後不久,那年的二月,一個凄楚的雪夜,竟然天降大火,将太和門焚為灰燼。這場大火很不吉祥。如果我的鳳辇無法從太和門下經過,就意味着我并未得到上天的許可。宏大莊嚴的太和門,是無法在不到一個月內重建的。當所有人質疑我的皇後身份,或是在質疑皇帝的婚事之時,太後卻以令人無法想象的速度和工藝重建了一座太和門。能工巧匠們用紙紮了一座太和門。即便日日從門下經過的人,也瞧不出異樣。所以,事情總歸無可阻止,總會依時間的順序,有條不紊地到來。
我這一生中最大的事,是要做光緒皇帝的皇後。這件事,事先,并沒有人告訴我。告訴我,我會從皇帝表姐的身份變成妻子。是我自己知道的。我熟悉這件事,因為這一切早在另一個地方發生過了,而且不止一次。我無法證實,但我确實認為,我入宮當皇後,是從另一件事上轉移或是拓印而來的。就如同,事情原本有一個原件,從原件上,又複生出許多一模一樣的附件,事情重複發生,反複演繹,才導致我失去了對整件事基本的興趣。我太熟悉這一切了。我,就像伶人,一生都在反複演繹同一場戲。穿同樣的衣服,畫同樣的妝容,以同樣的表情,說同樣的唱腔。無論如何,這件事從開始到結尾都是索然無味。這便是我對我當皇後這件事的态度和看法。
我對入宮,成為我表弟的妻子這件事,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去扮演一個皇後,就像戲裏演的那樣。只是,我沒有卸妝的時候,我得一直演下去,直至老死。
事實上,我不是衰老而死的。至于我會以何種方式死去,倒是我想要知道的一個疑點。這件事發生過很多次,在我單調的一生面臨結束的時刻,每次,總是死亡挽救和赦免了這一切,使得一切又重新開始。盡管,我認定,我的人生是重複上演的戲劇,在這一場劇目中死去,在另一場劇目中,又活過來。盡管我認可這一切,視為平常,但是,我就是記不住死亡。我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我死于何時,在哪個地方,是在鐘粹宮還是在涵元殿,又在哪個時刻。然而我總歸知道,我不是老死的,我是在還應有所作為的時間裏死去的,那麽,我是在哪一年,又因何而亡?
珍貴人的故事裏沒有我。
她小心避開我。她的記憶将我排除,這讓她的故事略有殘缺。為了讓她記住我,我威脅她,并向她展示了我的手。這一舉動的确讓她印象深刻,她的故事裏着重講述了這一段。之後,她又放下我。她沒有提到我對她的懲罰,她有意忘記了這些。我讓她看到我的手,這個舉動雖然刺激她留心于我,卻也令她小心避開了我。皇後是危險的,珍貴人對自己說。我會為她帶來災禍,她回避災禍,也避開我。她總是繞道而行,為了在路上不至遇見我。在太後面前她低下頭,為了不與我的目光相遇,也為了不看我眼睛裏的顏色。我眼睛裏的顏色與別人沒什麽不同,只是珍貴人告訴自己說,皇後眼裏有殘忍的東西——如果珍貴人願意花時間了解我,她會知道,我只是對自己有些許殘忍罷了,別無其他。
我認為珍貴人有意避開我,視我為空無,這是一樁極不明智的選擇和做法。假如她謙虛,向我請教我對此生的見解,那麽她将會從我的見解裏得到啓發。至少,她會明白,我們都為了一個角色而來,我們沒有自己的人生。然而珍貴人與我的想法不同。珍貴人一開始就錯誤地認為,她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人生,不光如此,珍貴人還認為,她是為了一個男人而生,也為這個男人而死。珍貴人死于她認為自己有責任和使命解救這個男人。她還有一個更為令人惱怒的理由:愛。正是這個東西,給這個小賤人以分量,讓她過于看重自己的人生,以為自己肩負着世間無比重要的使命,為愛而亡。
珍貴人錯在不懂得謙虛。
這恰恰是我與珍貴人的不同之處。珍貴人知道自己死去的原因,由此,她為自己的死找到一個理由。這個理由足以說服她沉溺于死,也使得她擁有了一個十分明朗的死期和記憶。在這一點上,她比我聰明,也比我幸運。每次,我都想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