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憑小世子他死不瞑目!”顧南又重複了一遍,若不是怕聲音太大招來山下張嘯林的手下……那夜下着大雨,顧化傑的轎車開着大燈在漆黑的公路上行着,眼看到了上海的地界,迎面卻來了一輛轎車,開着耀眼的大燈朝他們直直撞去……他忙叫了一聲“小世子”,司機把方向盤猛地一打,重重踩下剎車……
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暗殺行動,汽車剛剛停下,車後又有一輛車跟了上來,對面的轎車此時也停下了,形成包圍夾擊之勢。兩輛車上走下一群持槍的人,浪費子彈似的朝着小世子的轎車掃射着。司機咬咬牙,重新發動轎車,猛踩油門沖他們撞去……車子翻了幾下,陷在了路旁的水溝裏。已經身負重傷的顧化傑把随身的公文袋交給他:“走……”
他看了一眼血泊之中的司機以及奄奄一息的顧化傑,忍着肩上槍傷的疼痛夾着公文袋從車裏爬了出去,趁那夥人過來之前快速滾到了溝旁的林子裏,眼睜睜的看着那夥人靠近……大雨還在下着,他的身上濕透了,顧化傑的車子卻剎那間火光沖天……他恨自己什麽都做不了,顧化傑用人不疑待他不薄,他卻只能親眼看着領頭的那個人朝着車內又補上兩槍……
火光的映照下,四周像白晝一樣閃亮。豆大的雨滴打在他的傷口,他已覺不出疼痛。他看着手中持槍的領頭人,黑色風衣,面容冷酷,手下在他的身後為那個人撐傘,那個人只是看着車內的小世子,聲音比這午夜的溫度寒冷千倍萬倍:“她沒有選擇你,總有一天我會讓她選擇我。就算沒有日本人,我也不會放過你。”
季安年看着顧南:“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
“我相信,文顯明的死也與他脫不了幹系。”顧南回答的幹脆,“從小世子車禍那天開始,我就發誓說,我要親手殺了他。”
坐的久了,季安年雙腿有些麻木,她扶着文顯明的墓碑慢慢站了起來,低頭去看那束栀子花:“我什麽也幫不了你。”
“季小姐……”顧南看着她,“你不想為文顯明和季先生報仇麽?”
“你要我做什麽?”季安年問。
“到時候,我會聯系季小姐的。”顧南見季安年松了口,心頭舒了一口氣。顧化傑出事之後,所有人都以為他同顧化傑一起在車禍中喪生了。顧化傑身份事關重大,直系內部不敢張揚,将顧化傑死訊隐瞞不報。之後,直系無力回天,被收編的有之,負隅頑抗者有之,一盤散沙,再回不到小世子執政時的盛景。他再沒回過顧家,像投奔顧化傑之前那樣一個人在外闖蕩着。公文袋裏的東西他看過了,但在顧化傑把東西交給他時文件已經不全了。能告訴季安年的,他都告訴了。他一人四處漂泊,那些文件盡管小心保存,也最終被他親手毀掉了。
遠遠聽到有人走來的腳步聲,顧南的反應是出乎季安年意料的敏捷,只聽到一句再見,眼前只剩下空蕩蕩的景色,人早已不知哪裏去了。
也是,若非這等身手,又怎麽會被顧化傑看好?
向季安年走來的人是文斐,文顯明的親妹妹。文斐與季安年也是從小玩到大的,最親密時二人是無話不談的,可是出了季先生的事情後,二人還是疏遠了。文斐三年前去了天津的一所學校教學,半年前才回到上海。三年未見,文斐比之前多了幾分知性,還是短發,但燙了大卷,眼鏡不似當年明亮放肆,卻透露出幾分善解人意般的溫柔。同樣是月牙白的旗袍,她戴着透綠的玉墜子,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晃,似幽幽一朵白蓮。近三十歲的女子,舉手投足間皆是無限的風情。
季安年是下午來公園的,與顧南說了那麽長時間的話,這時去看文斐才注意到太陽已經開始西下,橙紅色的太陽像是煮熟腌制的微山湖的鴨蛋黃,紅得流油。過去文顯明常常把切好的鹹鴨蛋中的蛋黃挑來給他,自己吃她不喜的蛋清。季安年一回神,想起來原來自己這一天都沒有好好吃什麽東西,雖然不餓,又想起了曾和文斐中學時代去西餐廳經常吃的栗子蛋糕,好久沒有吃過了。
文斐走到了她的面前站定,輕輕道:“哥哥最喜歡栀子。”
“你怎麽來了?”季安年沒再看她,而是轉過身去看墓碑上文顯明的照片。他和文斐都是文先生正室所出,下巴都像極了文先生,擡得高高的,明明是很溫柔的線條總是摻了一絲不為人知的固執在裏面。文顯明在她面前總是微微低頭的時候多,他比她高,他低下頭來視線正好與擡起頭的她對上,他微笑而寵溺的喚上她一聲“小年”,笑容、聲音,都像是五月的暖陽。
“我來看看爸爸,還有哥哥。”文斐同樣感覺到兩個人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胸無城府的說笑,太多的事情把她們隔得越來越遠,她們都有了各自的秘密,不能告訴對方。
“三年不見,你過得好麽?”季安年心裏有些抵觸文斐的回答,她不好,她會心疼,畢竟她是她當姐姐當最好姐妹看待的女子;她好,她會不舒服,會為那個人嫉妒。她看着文斐左手上的戒指,細細的一圈金色,與這晚霞相得益彰,沒等文斐回答,她又急忙問道:“這半年你常來麽?”
好不好苦不苦,只有內心的自個兒知道。文斐苦笑了一聲,抑住心中的酸澀:“回來之後,哥哥帶我來看了一次爸爸,自己來了一次給哥哥送別,這是第三次。”
“聽說你回來了,我想見見你,管家說你來了這裏,我就來了。”文斐的聲音很輕,怕驚擾了在這地下安眠的男子,“聽說……是張嘯林去碼頭接的你。”
“聽管家說,你回來後沒有住在文公館,在法租界找的房子?”管家還說了一些關于文斐的故事,可是季安年,只想聽她親自來說。
“我在複旦大學應聘了英文教師,現在和……我先生一起住在家屬院裏。”文斐暗中仔細瞧了瞧季安年的神色,發現她的嘴角在一瞬間抽了一下,随即又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文斐心中嘆氣,不願再多說什麽。
她只愛過一次,像她與哥哥這種人,一世長情,犧牲無悔。
可是她,嫁人了,嫁了別人。
季安年本來因為與顧南相見,心中一團火堵在那裏似的,聽了文斐的話,心中更是堵得難受,她不想對文斐表現出來:“你看他了麽?我要去看看他,一起去吧。”
季先生的墓地背面是一堵牆,牆上種着密密麻麻的薔薇。
季礫林是當年上海灘的傳奇,他勾一下手指就不知有多少女人前仆後繼的來追捧着他。他短時間內從一無所有打拼成了軍火的重要供應商,掌握上海灘經濟命脈。他也曾風流過,但在遇到白輕蘇之後一切都變了。他為白輕蘇逐漸放棄了軍火生意,不再與其他的女人有染,按白輕蘇的喜好布置他們的家……白輕蘇在季安年兩歲那年因病去世,他也餘生再未續弦。
白輕蘇的墓地與季礫林毗鄰,建的較早,是潔白的理石。黑白照上的白輕蘇仍是一副出落凡塵的模樣,像天上的仙子,不沾染人家一點灰塵。
“這小公園,是爸爸為媽媽建的。爸爸曾說,死後,還要和媽媽在一起,怕媽媽忘了他下輩子被人拐跑了去。”季安年輕飄飄的幾句話,讓文斐心中一陣絞痛。“同衾共穴,爸爸待媽媽的情意,讓我都羨慕。”
而她自己,前路茫茫,總是逃脫不掉張嘯林的掌控。她不知自己的歸處在何方,百年之後又是否可以與文顯明合葬。
文斐不說話,手緊緊握了起來。季安年明明知道一切,卻還要這樣激她。她其實來過這裏,不止一次。每一次,她都有許多的話想對他講。可看到白輕蘇的墓碑時她總會想起,他身邊的,是他恩愛至深的伉俪,他名正言順的妻。而她,什麽都不是。
最恨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而是君心從不在我心,不肯給我一絲機會,連個奢念都不肯給。
“我昨天回來的,上海都快讓我認不出來了。回了文公館,腦中卻又冒出一個詞:‘物是人非’。管家給我講了這兩年的事情,我覺得恍如隔世。顯明他為我擔待打算了這麽多,他終于還是不要我了。本以為自己只剩下自己,今天看到你,又覺得自己只剩你一個朋友了。”季安年看着文斐,她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和她要好,她畢竟是文顯明的妹妹,起碼她不會像外面的有些人那樣希望她死。她需要一個答案,只有文斐可以解答的答案。“你哥他,是怎麽死的?”
管家說,文斐是文顯明生前見的最後一個人。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文顯明坐在餐桌旁吃早餐。季安年不在,家中沒了女眷,便辭退了多數傭人。管家站在文顯明身後,文顯明突然放下手中的牛奶說:“給小姐去個電話,問一下她今天中午要不要來吃飯。”
管家依言打了電話,電話那端的文斐聲音有些詫異,但還是應了下來。
下午,文顯明飲彈自盡。
“他是自殺的,飲彈自盡。”文斐閉上眼睛,兩個月前的事情歷歷在目,此生再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