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2)

。一開始他依附在房間的柱子上,之後他在牆壁上爬,後來他爬到淡黃色的垂簾上。我不敢眨眼,生怕他逃出我的視線。這麽小的亡靈是不會說話的,只能發出細碎的聲響。

大公主不是在呓語,也不是在說荒誕不經的故事,故人就是這樣重新返回的。

小鞋子又變大了一些,珠寶也幾乎恢複了沉甸甸的分量。它吸收我的熱量。我的體溫在降低。爾後,鞋子發光的輪廓一點點消退。最後完全消失,小亡靈也随着消隐。

“好了,它又可以安靜些日子。我睡着時,帳子外的耗子聲也能消停一陣子了。”大公主說。

大清最小的輔國公走了。我手指冰冷,指甲僵硬,猶如冰柱。我望向窗外,陽光正好,卻離我很遠,窗外和屋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我覺得一時很難回到遠處那些亮閃閃的光線裏,從這裏到那裏,有一段難以逾越、難以理解的距離。我覺得我要麽老了,要麽身上落滿了灰塵。總之,我被用舊了。

我只被用了一次,就變舊了。

“到院子裏去吧。曬曬太陽,喝杯茶。他吸收了你的精氣,你會感到困倦,乏力。很快你就會好起來。在外面待一會兒吧。”

我費了很大勁兒才走出屋子,一陣難以抵抗的虛弱讓我跌坐在椅子裏。外面廊子裏擺好了茶具。我像一塊堅冰需要融解,要被陽光烤熱,恢複體溫。我呼吸外面的空氣,然而陽光都落在翊璇宮外,熱量十分微弱。宮牆邊,烏足草茂盛如皚皚白雪。榮壽公主猶如一片薄冰。我捧着一杯熱茶,卻擔心對方會消融。熱茶順着咽喉流進身體,溫暖我。她的眼光緊緊抓住我,非常有把握的樣子。

“他們沒有消失,他們一直都在。當他們想回來時,他們總會回來。”

“他們幾乎吸幹了您,您的故人。他們用故去的生活将您留在過去,他們難道沒有更合适的去處嗎?您為什麽要召回他們,僅僅是為了留住您的印象和記憶?”

“別急着向我發問。你來宮裏才幾個年頭?而我,在這裏已經度過了三十年。讓我說說你吧,要知道,不獨獨是皇帝選中你,是我們一起選中了你。你進宮時即被封嫔。你的父親是三等文官,你的舅舅是遠在廣州的将軍。你認為僅憑美貌就能入宮做皇帝的嫔妃嗎?不,不僅僅是美貌,還有別的東西。我在幾百個秀女中仔細篩選,最終确認你,知道為什麽嗎?我一直都在等你出現。”

“等我?”

“我在等你。我不僅在等載湉長大,我還在等你長大。有時我覺得等待一眼望不到頭,焦慮每天都在撕咬我。五年了,你長大了。你進宮時就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只是太柔嫩。那時也可能會更敏感,我卻不能招你來。我不能這麽做,不能害了皇帝。你是他唯一傾心的人,我得保全你們。你的出現并非偶然,現在時候到了……我不能一下子告訴你太多,再等等……”

我不能理解她在說什麽,也不能多問,她不會回答。也許,她在等一個日期,或是一個合适的場合。用了些茶點後,我不像方才那樣虛弱了。我走出翊璇宮,陽光跌落下來,砸在肩頭。能離開翊璇宮那片白雪般的烏足草,讓我放心。與此同時,皇帝在養心殿的金磚上來回走動,兩手交錯,關節發出清脆的聲音。我聽到了他急促的腳步聲,也聽到了他焦躁的心跳。

異兆

壞消息還沒有傳來。

護送清兵的濟遠、廣乙兩艘軍艦将由牙山返航。在豐島海面,濟遠、廣乙會遭遇日本三艘高航速和高射速的日艦襲擊。廣乙艦将遭受重傷,在朝鮮十八島附近擱淺,縱火***。而濟遠艦一開始就有傷亡,管帶方伯謙怯陣而逃。随後而來的“高升”號運兵船會被日艦擊沉。

再過一天,壞消息就會從海上傳進宮裏。養心殿,儲秀宮,翊璇宮,此時處在各自的孤島上。

已是七月末,一株長滿葉子的桃樹忽而遍開桃花,是吉是兇難以估量。梳頭劉正在為太後梳頭,幾個宮眷侍在周圍。太後看着宮女呈來的托盤。托盤中依慣例陳着九朵鮮花。太後将其中一朵粉色的花戴在鬓角。這時,宮女禀告,禦花園的一株桃樹十分異常,月末開花,不僅顏色十分豔麗,而且朵瓣遠大于平常所見。太後吩咐宮女去采桃花,好親自驗證這一違反時節的花序。

沒有人見過一年中開兩次的桃花,也從未見過這麽大、色澤又十分濃豔的桃花。太後讓人将這束桃花插在花瓶裏。太後端詳花枝,表情越來越凝重。

一炷香後,太後率皇後、嫔妃、宮眷、女官、太監和宮女一同前往禦花園。

遠遠的,就見高高壘砌的太湖石邊一樹耀眼的桃花像熱烈的火在熊熊燃燒。每個人都失聲驚呼。太後用帕子遮住嘴,不滿地看了大家一眼。把你們的嘴巴都給我牢牢閉上!少見多怪的。太後喝道。倒并非少見多怪,而是宮眷們從未見過。有人将這件事禀告皇帝,皇帝也前來觀看。由于無人能對此預兆做出解釋,太後命皇帝從這棵樹上摘下一枝桃花,帶回寝宮反思。

皇帝将這枝桃花放在養心殿。當天夜裏,養心殿裏當班的宮女太監都失眠了。夜風使花香散開,失眠從後半夜起在各宮蔓延,主子奴才都在黑暗中睜着雙眼。漫漫長夜,皇後再次将眼光投向鐘粹宮裏的柱梁,她想,吃掉其中的五分之一,并不會讓鐘粹宮垮塌。而瑾嫔的竈房提前開張,食物的香氣卻無法遮掩桃花的蔓延,花和花的香氣讓夜晚與白晝失去分別。皇帝本就一連幾夜無眠,索性命人再去文淵閣搜羅,将上次遺漏的、百年來無人問津,記載戰争的書,都搬來養心殿。月色皎潔,一路宮燈為之暗淡。在這個白晝般的夜晚,我想再看看桃花。

桃花就在禦花園的太湖石旁,與白天無異。在月下看這樹桃花令我心驚,這棵樹好似邪靈附體,一股不知來自哪裏的力量讓它瘋狂長出花蕾,不斷地衍生出花朵,色澤妖嬈。桃花的香氣并不十分濃郁,可這香氣使人清醒到可以看見自己的夢。問題就在這裏,花一直開着,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而且愈演愈烈。沒有人能解讀和化解這件事,整個紫禁城陷入無眠,連貓狗都無一例外。每個人都睜着眼,在各處溜達,到處影影綽綽,充斥着失眠者的影子。這種狀況持續了六天,卻沒有人因此疲倦懈怠。

每天,宮女将桃花的狀況禀報太後,結論總是,桃花并無凋謝的跡象。桃花讓每個人都處在亢奮又焦灼中,宮裏開始盛傳,這是一個末世終結的征兆——沒人敢向太後禀明桃花确切的含義,誰說出不吉利的話就會因冒犯太後而被處死,所有被招去解兆的人,一踏入儲秀宮,都将此奇觀奉為祥瑞之兆。

有十年時間,國家沒有大的災禍,這個平靜的時期,早有史官為之命名,稱為“中興”。然而,甲午年的桃花,破壞了中興。甲午年的災難源自桃花。這樹桃花在連着盛開七天後,忽然枯萎,所有的花瓣在一夜間凋零,豔麗的花瓣鋪滿了禦花園的碎石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沒有人相信一棵樹會開出這麽多花朵。一層壓着一層,舊的花朵還未凋謝,新的花朵又在生出,望不到盡頭。剪去的枝條第二天就長出新的來,而各宮采去的桃花在寶瓶裏繼續盛開,絲毫不受影響。每座宮殿都養着一枝桃花,桃花的香氣在空氣裏擴散。每個人眼裏、心裏都是桃花。每個人都在暗自談論桃花,是吉是兇,根本無法形成一致的結論。太後命人在禦花園設臺焚香,每天乾清宮早晚禱時,宮眷們分出一列專門在桃花臺前禱告花神,然而這種禱告從頭至尾都像是在起反作用,反而使得桃花繁盛,愈演愈烈。禱告的人由女官和宮眷組成,後來,為了增加莊嚴的氛圍,從乾清宮敬神回來的皇後妃嫔都要到禦花園再次禱告。可毫無用處,越來越濃豔的桃花讓人憂心忡忡。在桃花的香氣裏,皇後忘了吮吃手指,瑾嫔暫時停下了止也止不住的貪食症。花香,讓每個人都在忍受煩亂缥缈的思緒和層出不窮的焦灼與憂慮。

在桃花令人無望地開着的日子裏,宮裏每個人雖然心煩意亂,卻要刻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樣難免出錯。慶親王的四格格梳錯了腦後的燕尾,硬梆梆的燕尾翹着像喜鵲的尾巴。太後發怒,說,“回去把頭發重新梳一遍,若還是這樣,就把頭發給我剪了。”四格格提着裙子一路跑回宿處,将燕尾拆下,小心翼翼梳了不下十遍才敢出門。服侍太後午休的叫長壽的女官被太後痛斥,太後的狂叫聲震落了屋檐上的瓦片。這該死的女官不知為何忘了施粉,臉色烏黑,太後發怒說:“我沒有給你買粉的錢嗎?”長壽被罰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直至天黑以後。常來陪伴的貴婦命婦各王公的福晉,有的唇上的唇脂點偏了,有人穿錯了衣服,有人戴錯了珠寶,有人無意間碰翻了如意。這些事層出不窮,讓太後狂怒不已。西六宮的氣氛分外緊張。所有太後有可能去的地方,清掃得比往常更幹淨,廊柱亮得可以當鏡子使,地面幾乎用桐油擦過,黑金子般閃亮。沒有人敢大聲說話,甚至輕微的咳嗽都會招來痛責。這是緊張又亢奮的日子,太後心神不寧,甚至放下了壽誕的慶典事宜。

皇帝桌案上的奏折堆積如山。壞消息像不斷盛開的桃花,繁衍奔放,色彩瑰麗。皇帝推倒奏折,由奏折壘砌的大山頃刻間崩潰。最壞的消息傳來了,日本陸軍進攻牙山清軍,發生激戰,清軍不支,退向平壤。

翊璇宮裏的烏足草長得更高,葉片更大,白色的葉片大雪般層層覆蓋,整個院落像月下湖水泛起磷光。大公主也養着一枝桃花,然而這處宮苑卻沒有驚慌失措的眼神。翊璇宮同樣陷入了無眠,可這裏的無眠顯得冷靜而肅穆。大公主在撥弄煙絲,侍煙的宮女小心翼翼打起火鐮。我不認為我具有像她那樣的天分。我看到的迷宮,黑色花朵的漩渦,都是幻覺,我在翊璇宮看到的,也是幻覺,一個小亡魂出現在牆上和柱子上,那也是十足的幻覺,也許,翊璇宮和大公主也都是幻覺。還有這些桃花。

我們沒有查看故人之物。大公主坐在幽暗處,背後是一支明豔的桃花。

“桃花讓你迷惑。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

“我的迷惑很多,而且越來越迷惑,我懷疑眼前的所有見聞,我無法解釋這些事情。”

“讓我來說說你的故事。”

“我?”

“你就是預言中的女人,這一點不會有錯。要怎樣才能認出你來?預言裏沒有任何提示。一切都是從一個瞬間開始的。當皇帝第一眼見到你時,皇帝認出了你。在他認出你之後,我才最終确認你。我知道載湉對于愛新覺羅是一次機會,這在預言裏出現過,但我卻看不出,他的怯懦和順從,他陰郁又忽而狂躁的性格,又如何讓愛新覺羅擺脫惡咒。這麽多年,我一直都是在疑惑和等待中度日。終歸還是時間。就像一枚被分開的印模,其中的一半遇到了另一半,當兩個印模合而為一時,它們變成了完整的印模。只有他能認出你。你,還有載湉,你們合成了一個人和一個世界,在你們面前有獲救的機會。我看了你三年,又等了你兩年。所以說,我一直都在等你來,你帶着一個攝魂的東西來找我,這說明,時間到了。”

“它并不能攝取靈魂,它是照相機。”

我在分辯,她并不理睬。

“我庸庸無為卻殚精竭慮地活了四十年,除了作為一個見證人、死亡證據的保管者之外,我什麽也不是。現在你來了,你要為聆聽、理解和牢記做好準備……哦,詛咒。”

她在吐出“詛咒”兩個字後,整個人都凝結了。她一句一句吐出這些句子。她冰冷,蒼白,語氣一如她的面容,冷而蒼白,卻不容置疑。她坐着,像一個蠟做的女王。她吐出煙霧,煙霧是白色的。屋子太暗,這一縷白煙因而分外明晰。花園裏,烏足草猶如一場大雪,覆蓋着翊璇宮的庭院,讓翊璇宮獨立于各宮之外。這裏隔絕、閉塞,卻讓我安心,與前幾次完全不同。我暫時放下皇帝,放下我的戒備。我清楚的知道,我并不是無懼,我的無懼恰恰來自恐懼,恐懼是一團迷霧,而我不得不穿行其中。

她提到預言,又說到惡咒。她并不解釋。還有桃花。

“桃花在無休止地開着。沒有人能對此做出解釋。太後身邊的術士都是用來安慰太後的,他們沒有理解力,他們看不到過去,他們不了解的東西遠遠大于他們所了解的。”她吸完了一管煙,又裝上了第二管,白煙在室內升起,散開。

“一切都來自過去。你現在不會相信這個說法,但是你很快就會有不一樣的了解。”

我們在桌案前坐下。桃花不受影響地開着,烤着我們的後背和頭腦。但它不像在別處時那樣令人焦灼。

“失眠并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之事。宮裏,很多人從來不睡覺。李蓮英,就是一個無眠之人。還有紫禁城裏八成多的太監、宮女,都不睡覺,代太後寫字畫畫的缪先生,你若留意,她也不睡覺。我能聞出他們。無眠人。從氣味上,也從他們眼睛的顏色上,認出他們。他們身上有一股酸澀味兒,他們的目光在夜晚像貓眼一樣閃爍發亮。你有沒有細看過缪先生的眼睛?你看,她從來都向下看,看着地面,或者紙張。這就是他們的特征,他們總怕人看到他們的眼睛,他們回避他人的注視。無眠人,是這宮裏終生的奴仆。無眠,是這類奴才的标記。”

我在無法分辨的烏足草和桃花的氣味中傾聽。

我覺得我與真實世界的邊界已經模糊不清,我的現實,或者說現實中的我,正在進入另一個地方。另一種深淵。毓慶宮的深淵是迷宮,翊璇宮的深淵卻在大公主的手指間,她觸摸舊物的手,能拉近死亡,招來魂魄。它們太近了,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只要摸到,就會現身。大公主的聲音猶如睡眠,這聲音帶着翊璇宮在海上陷落,清醒的倦意,清晰的夢寐,在我周圍盤桓。曾經飄浮在我夢裏的黑色花朵的渦流就在眼前,而背後,桃花密集的花瓣從花心向外噴湧,猶如密室裏,那朵懸浮的白描花,墨線勾勒的花瓣不斷從花心處湧出,勢不可當。不僅勢不可當,而且堅不可摧。

咒語

靈魂像風一樣。要是沒有這些舊物件,很快就散盡了。靈魂很快就會忘記它們的名字,依附于它們的記憶也會被丢棄。靈魂不會抓住痛苦不放,事實上,靈魂會丢棄所有重負。除非咒語,可以讓它們保留原有的形狀。

是什麽使珍珠發出耀眼的光芒?你以為那是幻覺,但那不是。她是榮安公主。你可以認為她沒有死,但是珍嫔,那是另一種死。它們被詛咒了。它們生前被詛咒,死後也帶着詛咒。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死法,而死法由自己選擇。就像擲骰子一樣,選了哪一種,就會按照哪種死法受死。我們,我是說在這紫禁城裏享受着榮華富貴,同時又在做囚徒的人。我說的‘故人’,是囚徒中的囚徒。

咒語是我發出的。我的咒語只對死亡生效。我的咒語可以保存它們已經變得非常稀薄的身形,還有那些極為脆弱的記憶。當然,還有烏足草。我煙管裏放的不是煙葉,而是烏足草的根須。我吐出的煙霧在搜尋魂魄的足跡,撫摸能讓它們重新現身,我讓它們繼續在單薄的、煙霧狀的形體裏活着,繼續受苦。我別無選擇,它們也別無選擇。他們從煙霧裏來也從煙霧裏退去。我通過詛咒自己獲得這種能力。我用詛咒自己的方法得到‘故人’,當“故人”陸續在它們使用的舊物中重現,将我們連在一起的,是咒語,我消耗自己,跟它們一起受苦。我薄如紙張,卻無法丢棄形骸,關于我,是一個漫長的故事——還是說說咒語吧,珍嫔,你還無法使用咒語。你太年輕,你的痛苦不夠深也不夠重,即便我教你詛咒,你也發不出有效的咒語。咒語是語言的毒素,最惡毒的語言将改變我們和所愛、所恨之人的關系。這種毒就在我體內,和我的血液融為一體。只有當一個人的愛被毀滅時,她的咒語才能生效。她會讓語言注滿了毒素,毒素會在薩滿的誦念下,變成置人死地的語彙。而我就是薩滿。與普通薩滿不同的是,我與生俱來的天賦決定了我,是一個天才的薩滿。可我一直都在虛度時光。我每日都在消耗我體內的毒。看看我,看看我不得不用一層層衣衫遮掩的消瘦和衰竭!有一天,我會像一具幹屍徘徊在紫禁城,帶着被掏空的幹癟的身體,那時候,我會抛棄它,它太重了,靈魂,到那時,我才能輕松……

我借助魂魄最初對舊物的迷戀——即便是迷戀,這麽多年後,也已經日益稀薄。它們都想脫下這件舊衫,去換副新的身體,它們也許可以如願,但我不得不詛咒和阻止它們,因為它們不能就這麽帶着秘密離開,它們得将它們知道的告訴別人,它們得幫助別人回答一些問題。我像保管珍貴物品那樣保管着它們日益稀薄的記憶。我竭盡全力,可是時間太久了,再堅固的東西都會起變化。如今它們的記憶不像最初那樣清晰明确,有些已經損壞到無法修複。這就是我的痛苦。每次,想到我不能完好無損地保管它們,我便痛心疾首,恨不得将自己撕碎。而每一年,它們都會淡一些,再淡一些,這意味着它們的記憶會更少更殘缺,它們将死第二遍。我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不能讓它們消散。然而,我日益衰竭,不知道還能将局面維持多久。

我們已經證明過了,你可以做到,你具有跟我一樣的能力。

桃花開了,你看見過同樣的事嗎?沒有。你從來沒有過。每個人都會恐懼桃花,但這是機會,只有在這段時間裏,白天和夜晚沒有區別,你看吧,沒有一個人能睡去,而實際的情形卻是,每個人都睡着了。在這七天裏,白天和夜晚沒有分別。桃花所過之處,傳遍紫禁城的無眠的香氣,毒素,其實只是一個不被了解的夢。這是個清醒的夢,大家都睜着眼,還在做日常之事,卻身處夢中。白天就是夜晚,而夜晚就是白晝。如果我說,我們其實是處在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你相信嗎?并非只有翊璇宮才會有這片非明若暗的暮色。你覺得,進入翊璇宮,就進入了夜晚,可如果熄滅所有的燈,你會看到密不透風的黑夜遍布整個紫禁城,到處都是墨汁般濃稠的黑夜。

這是桃花的秘密,此時的紫禁城一片漆黑。雖然主子仆役還在例行往日之事,一如既往,但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有七天那麽長。在這七天裏,我們可以重新翻閱記憶。這些記憶經過了三十年無休止的争論,正面臨衰竭和朽壞。一切都需要重新解讀,需要靈敏的智慧加以歸類和辨識,如果你不能從一開始就辨認出事情深層的意義,那麽你最好記住每一個細節。

七天後,桃花萎謝時,所有的人都會從夢中醒來,桃花不再受人關注,我們都會回到原有的時間刻度中,我繼續做我的大公主,你繼續做你的珍嫔,我們還會在儲秀宮見面,到時候,我們都會從桃花盛開的那個早晨那個時刻開始。還記得太後那時正在做什麽嗎?她正在挑選頭上戴的鮮花,好,記住這一刻,鮮花,如果重新回去,那時,将沒有人再提起桃花,沒有人會記得這次奇怪的現象,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

對我們來說,桃花是一個契機。桃花讓時間停了下來,鐘表的指針只指向空洞的數字,并無實際意義。

時間衰老了,像剝落的牆皮,在一塊一塊脫落。在紫禁城,越來越多的,将要發生這樣無可解釋之事,它不是什麽預兆,它只是時間脫落的事實。這種事其實時有發生,前年,地衣,從磚縫裏長出來,幾小時時間,紫禁城所有的地方都長出紫色的地衣;去年夏天,雨花閣裏的一棵合歡樹,樹葉一下子猶如繁星般茂密,新的葉子層出不窮,就像桃花的花瓣;也是去年冬季的夜裏,曾竄出過千萬只黑斑紋貍貓,黑壓壓蹲在屋頂。這類事并不多見,卻也并非稀少,只是無人留意罷了。還沒有人知道,這是時間脫落的标志,由于持續不長,有時僅僅一閃而過,幾分鐘,三兩小時的缺失或重複,實在未能引人注意。沒有人留意到,在紫禁城,時間常常處在循環之中。許許多多的事情都在重複發生,今天和昨天的差別越來越少,我們吃的菜,穿的衣服,戴在頭上的首飾,說的話,笑容,眨眼的次數,這些很可能和昨天一模一樣。

短時間的循環重複無人察覺,可我注意到,時間循環的周期正在縮短,而時間脫落的次數正在增加。桃花就是這樣。脫落的時間會随桃花飄散,桃花飄散的時候,一切又回到起點,從起點,時間再次向前延續。宮裏,人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脫落,這并不意味着時間被重複使用,而是時間正在像牆皮一樣脫落。脫落的時間無處可尋,只能從消失的地方重新延續。

越來越少了,時間,時間要麽正在遠離我們,要麽帶着我們一起脫落。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你看到了一部分事實,你有許多問題,需要解答,而我将你視為我的機會,因為,當我随着時間脫落的時候,還有你。

紫禁城日益蕭瑟,已經聽不到皇子們的讀書聲,騎射時彎弓搭箭的聲音,以及木欄圍場裏角逐的身影。他們都随着剝落的牆皮變成了灰塵。你有沒有仔細看過那晦暗的,沒有任何顏色的灰塵?恭親王說,紫禁城變老了,不僅衰老,而且衰弱,它不再是他年少時生活的地方。進宮後,我每天出入內城,我發現恭親王說出這樣的話,并不只為了疏散心情,他看到的,我也看到了。我眼見紫禁城漸漸從周圍世界脫離,完整地向一個孤獨而無望的方向漂泊。恭親王曾努力使這座日益孤獨的島嶼與外部世界相連,即便是圓明園的那場大火,都沒能燒毀他的雄心壯志。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祖先強盛的血液正在恭親王年輕的軀體裏流動。皇帝年幼,恭親王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自己是紫禁城真正的主宰,他是抱着這樣的熱情就任議政王的。他與洋人周旋,将精力消耗在連年不絕的內戰中。太後那時多年輕,他們幾乎同歲,所以更易了解對方的心思。他們之間形成的微妙的默契,讓人覺得他們幾乎日久生情。然而,恭親王清楚的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王爺有時會陷入忽然而至的疑慮,在太後軀體裏跳動的,究竟是一顆什麽樣的心?

那時,恭親王年輕,精力充沛,堅信自己可以彌合紫禁城的缺陷。然而,在圓明園變成焦土後的第十個年頭,正直壯年的恭親王卻說,我們都是紫禁城一塊剝落的牆皮。

我的父親,恭親王,掙紮了二十年後,慈安太後突然死了。驗屍官說,慈安太後是在極度痛苦的狀況下死去的。她體無完膚,像有很多蟲子從身體內部撕咬她,除了露在衣服外面的臉和手完好以外,慈安太後看上去好像是在一夜間變成了幹屍。為了體面,入殓時,不得不在她的衣服裏塞入大量的香料和絹帛。父親在踏上紫禁城漫長的丹陛後不禁感到寒冷徹骨。

那天,西宮太後站在慈安太後棺椁的另一邊。父親望着這位昔日的盟友。她本來嬌小,因踩着高高的木底繡鞋,腰板筆直,身姿婀娜。她毫不回避父親的目光,也不掩飾嘴角的一抹笑意。她看到了,與她對視的男人的目光裏早已沒了信心和熱情,只餘下晦暗和更深的驚懼,而她精心修飾的面孔上,鮮豔的唇脂和眼睛裏奇異的光彩,令他破敗的心緒更加陰沉。他覺得暈眩和混沌,他克制自己想要跌倒的雙腿,竭盡全力将氣力維持到祭禮結束。回到王府後,他就倒下了。父親躺在自己金絲楠木的睡床上,覺得有無數細刺鑽進他的皮膚,他想到驗屍官的結論,一時看到許多蟲子圍攻一個活人的情景。他大叫一聲,被想象中的痛楚所震撼。那一定非常痛苦,他對自己說。父親沒有看見悄悄回府的我。我站在父親身後,眼見父親早年的雄心壯志遠遠棄下他疲憊的心。

在我十二歲那年的春天,在養心殿,恭親王屈下膝蓋時,雙腿重如灌鉛。

他身上的職務,從他當親王以來籠罩着他的光環,被一一卸下。在他面前宣讀懿旨的太監譴責他“攬權納賄,徇私驕盈,目無君上”。此外,還有“委靡因循”。他陷入了這幾個字,委靡因循。這幾個字倒更像對他日後生活的總結。他失去了帽子上的頂戴花翎,然後是繡着青莽和仙鶴的朝服,還有他號令禦林軍時的旗子和大印。還有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也随之落馬。不是處事不利和失敗壓着他,而是“委靡因循”這幾個字壓着他,第一次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無限可疑。他是誰?他在什麽地方?侍衛們将劍柄對準了誰?誰在宣讀誰的旨意?沒錯,是她。坐在小皇帝身後的女人。

望着遠方和近旁,她的心情好極了,她的丈夫死了,卻并未影響她的好心情。多麽可疑。她是誰?從何而來?要做什麽?即便做她的同盟,也會被驅出紫禁城,只留下寶座上端坐的皇帝,可笑的象征,那座位上,總是,一直都是,年幼的皇帝,她的木偶和面具。只要她在,寶座上的男人就會是這一副幼稚無知的形象。這是愛新覺羅在她心裏的形象。她坐在小皇帝身後,似笑非笑。如今的皇帝,首先要學習的,是如何跪拜,如何在這女人面前表現出謙卑和感恩。她是誰,事情終究竟變成了這樣?

這一刻多麽漫長,恭親王覺得自己用去了好幾百年時間。他雖是跪在一塊厚而軟的墊子上,膝蓋上的刺痛還是刺進了心裏。他望着她,絲毫不掩飾他的疑問:你是誰?來自哪裏?圓明園的大火裏,曾經無比清晰的幻影,那個随着巨大的濃煙升騰而漸漸合攏又散去的影子,她與你,你是她,還是,她是你?他在大火的炙烤中瞪大雙眼,于是,煙霧與火中的臉成了他的噩夢。她大笑,滿足而輕蔑,那笑聲壓抑了好幾百年,那笑聲如惶恐之夜的飓風,瞬間就将他的思緒吹得缭亂如麻。

圓明園大火中的女人與他眼前的女人融為一體。在三月無色的早晨,他看到了太後心裏的形象,她是另一個女人,旋轉着,跳着他從未見過卻也并不完全陌生的舞蹈。他甚至聽到了鼓聲,成千上萬人在一起時才有的喧嚣。那是巨大的慶典或儀式。這一切都讓他痛苦。他像被清理幹淨,等着宰殺的獻祭。這是一次巨大的羞辱,他的狂怒正在遠遠到來,而他的尊嚴卻不能給予他力量。太監還在數落他的過失,他對洋人的态度有誤,他貪財、傲慢,他不該在太後面前高聲說話,這些都是罪過——殺肅順那會兒,也用了幾乎相同的言辭,區別在于,肅順是在受死,而他是在受辱,像弱小的皇帝一樣需要重新學習禮貌和感恩。他不等谕旨念完就站了起來,推開擋住去路的太監,掀翻了太監手裏剛剛繳獲的花翎。他不在乎,急着離開。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有許多種想法撞擊着他,在他腦子裏亂作一團。紫禁城在這一天失去了色彩,他眼裏全是陌生、晦暗、不斷脫落着牆皮的建築物。

那是這片皇宮的現在,還是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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