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光緒的回憶

這種花我天天見到,太後戴在鬓邊的絹花不就是嗎?然而愛妃說,那不是絹花,而是從一處花園采來的花。那所花園,就在我們腳下。

我的腳底頓時掠過一陣涼意。我看着地面,無法想象有一個地下花園的存在。愛妃說,皇帝,如今這宮裏,除了李蓮英,唯有榮壽公主去過地下花園。

生疑

我有許多事要想,要回憶。我知道時間很緊迫,可我還是不得不想,不得不回憶。

海戰結束後我将自己關在養心殿裏,不讓任何人進來,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但事實上,這個寶座一直空着。我每天都要去寶座上坐一會兒,當一會兒國君。我日益發現,那裏其實空無一人。是誰坐在寶座上,是誰在領受群臣的朝拜,是誰在發號施令,又是誰一口吞下戰敗的羞恥而一點兒都不猶豫?我對這個空無的寶座和坐在寶座上的這個人,充滿了懷疑。

從她臉上看不到絲毫痛苦,像是這個結果她早就知道,而且應該發生。你見過一條即将沉海的戰艦上,船長鎮定自若将船駛向深海,而所有坐在船上的,無論士兵,還是軍官,都歡欣鼓舞,接受了死的安排和命運的嗎?我對這一切充滿了懷疑。

瞧,即便寶座上沒有坐一個人,大家也都以為那裏端坐着一個人,好像他們從未缺少過一個皇帝,好像那裏真的坐了一個皇帝。他們向着空無的寶座跪拜,并親耳聽到皇帝說:散朝。他們裝模作樣向皇帝山呼萬歲,然後滿意地從乾清宮退去,今天又是平安無事的一天。你見過這樣的朝臣嗎?我對我的臣子們充滿了懷疑。

寶座上既是空無一人,那麽下面站着的一等公,一品二品三品當今最顯赫的朝臣,他們也都不存在。他們也是一片空無。

我回想我在乾清宮度過的每個早晨。天還沒有亮,王商就叫醒我,服侍我穿好朝服,挂好朝珠,戴好朝冠。我知道,京官們的轎子已經在大街上向着紫禁城方向趕來了。我們都為着一件事兒忙碌着,連昨夜做了什麽夢都記不起來。然而等時間到了,五時三刻,朝堂上卻空無一人,寶座上也沒有皇帝的影子,時間滿滿當當的,皇帝的威儀和儀仗都還擺在宮外,李蓮英也站在寶座旁邊,但是殿裏殿外鴉雀無聲,空無一人。這就是我度過的每一天,然後十六名太監擡着辇又将我送回養心殿,除去龍袍、朝冠、朝靴,換上輕便的衣服。然後我去向太後請安。她從鏡子裏望着我,而我在鏡子裏永遠是一副扭曲的形狀。我跪在她身後,畢恭畢敬,臉上和顏悅色,說話輕聲細語,唯恐驚到了她禦座前的一頭小畜生。然而,等我擡起頭時,卻發現那裏空無一人,而我面前的金磚也沒留下任何影子。人都去了哪裏?

我是失去了記憶還是失去了眼睛?是誰從我視線裏偷走了那些人,而只留下空蕩蕩的宮殿。我在哪裏?

當我坐在寶座上時,忽然就有人從我眼前偷走了這一切,只留下一個空空的大殿,我看看旁邊的大座鐘,時間還很充裕,可是人都不見了,他們沒有我的命令就退朝了,還是都被吸入了這只會叫的西洋盒子裏?

我常常檢查鐘表,宮裏這東西太多了。我打開時間的盒子,想看看它是怎麽走着走着,就将皇帝和群臣帶走的。可是我發現,時間只是畫了一個又一個圓圈,後一個圓圈總是蓋着前一個,這樣的話,你就永遠看不出它是變得多了呢,還是變得更少。這是這一百多年來最大的陰謀,時鐘一方面催促我,我已經失去了一天,同時又告訴我,接着就會是新的一天。今天我已經失去,而明天我又會得到。我就是這樣迷上這玩意兒的。我視它為玩具,總想改變它,我想讓它回到過去的某一天,或是讓我看看未來。但它周而複始,日日重複,單調而枯燥。

我始終認為,這是百年以來,最能騙人的計謀了。

沒有人相信我的見解,宮裏人都認為我是走火入魔。還有人以為我是太過悲傷了,一味地沉迷玩具,是為了緩解和逃避戰敗感傷的情緒。我告訴你說,那純屬瞎扯!如果你不懂得時間,不了解時間的計謀,你又如何能知曉隐藏在這宮裏的秘密呢?那個秘密就是,有一天,我們都不見了,寶座上沒有皇帝,殿下也沒有并列站着的群臣,只留下空空的積滿塵土的宮殿,香爐,玉玺,拂塵,甚至,連李蓮英也不見了,據說他服用了不死的藥劑,用夢換來了永生不滅。甚至,連這個怪物也不見了。

一想到這個怪物會消失,我就如釋重負,他是我此生第一個想要除去的東西。

憶往

從小,所有人都對我說,對母後應該抱有絕對的恭敬與尊崇。我想是這樣的,尤其是一個君王。可堂兄讓我害怕。我很明白我不是怕他的魂魄,我害怕的,是像他那樣與母後反目成仇,得到不孝的惡名。孝,歷來是君王受到的首要教育。君王與平民百姓,在這一點上并無區別。歷來衰老的皇帝在選擇繼承人時,有孝行比有賢能更受青睐。什麽樣的君王是偉大的君王?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舜孝順偏心的父親和嚣張的母親,關愛貪玩的弟弟,我是要像他那樣感動上天,以秉承王道?還是以天下事為己任,像唐明皇那樣開創一個嶄新而輝煌的國家?到底如何才屬聖君?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

歷來皇帝都很怕落下不孝的名聲,這是比昏庸無能更可怕的評價。所以我經常想,堂兄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開與聖母皇太後作對呢?無疑,我該像讨厭一個罪臣那樣讨厭堂兄,對他的造訪視而不見,對他的話聽而不聞,這才是最好的應對。然而,堂兄常來造訪,從心底裏,我很喜歡他。我喜歡他那一身滿不在乎,總是高高興興的勁兒。這正是我缺少的,他們說我陰郁、愛哭,聽到雷鳴便惶恐不安,這實在不合乎做君王的道理。然而,并不是我要來做君王的,是她發懿旨讓我來當君王的。況且,堂兄說,我只是在替他做皇帝,他因不願做皇帝而選擇了離開。

我想,既然我是在替堂兄做皇帝,就該認真些,好好學習做皇帝的道理。既是如此,也該好好學習做一個孝順孩子的道理。但即便是替堂兄做事,我也覺得做這個差事,我做得委實辛苦。我畏懼太後,時常要壓抑對她的懷疑和反抗,這些不敬的想法經常讓我徹夜難眠。夜深時,我總在想,既然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而我的母親與她是親姐倆,她為何非要我離開自己的家,在這嚴厲陰沉的地方一直待下去,連與妃子一起曬太陽的自由都沒有呢?

皇帝,有一天太後忽然對我說,你在責怪我為何選你來接替我兒子的皇位,使得你與生母分離。皇帝,你有所不知,你的親生母親是我的妹妹,她從來不給你飽飯吃,你的弟弟妹妹大都被我這個妹妹餓死,我看不下去,接你進宮,着實為救你一命,不然你會跟你的弟弟妹妹一樣死于養分不足和饑餓。

這說法輕而易舉将我從生母身邊奪走了。入宮後,我大約只見過一次生母。是萬壽節前,她由嬷嬷領着來到體和殿等我。我飛也似的跑去看她。她站着,低着頭不敢正視我。我從頭到腳打量她,我覺得她不大像我朝思暮想的母親,長得也不像太後。她是醇親王的福晉,在我面前柔順謙卑,像個罪臣。這與我的父親醇親王完全不同。醇親王從來對我冷漠,說話不冷不熱,态度不親不近。他既不像父親,也不像大臣,他一直謹慎地沉默着。我很失望,對我的父親。若是這樣,我倒是希望很早前就被母親餓死倒好些。可說這些都沒用,就像每天沉迷于擺布自鳴鐘和音樂盒一樣沒用。

堂兄在珍、瑾二妃進宮後就不再現身,我也就沒什麽秘密可言了。我記得堂兄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我大婚前。堂兄說,皇帝,你将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帝了,去做皇帝吧,可你要知道,這件事很無趣,不僅無趣,相反,它簡直像殺人一樣無聊。堂兄許是看慣了宮裏頭的死亡,所以才覺一點兒新鮮感都沒有。堂兄又說,你從未看見我衣服下面藏着什麽,我倒願意讓你看看,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人人知道我死于“天花”,然而畢竟鮮有人知,“天花”到底是一種什麽花。瞧,在我的龍袍下面,其實是一具污穢不堪的身體。好在傷口的膿血已經流幹,我的肉身在皇陵裏已經變成了骸骨,唯有這些摩羅的花紋還纏繞着我,它們開遍了我身體的每一寸皮膚。堂兄說,你知道“天花”原本的名字叫什麽嗎?這世上知道的人倒也不多,你要記得這種花,也要記得這個名字。它叫摩羅花。倘若有一天你聽到有人念叨摩羅花這幾個字,那就意味着你離解開它的秘密,時日不遠了。堂兄說,我不僅死于摩羅花,我也死于惡咒。朝臣們說我不孝,宮外的人也說我不孝,可她,太後,在我身上灑下惡的種子,這種子以血為糧食,它開花的時候,也就是我枯竭的時刻。皇弟,如果有一天你睜開眼睛看,你就會看到那些往日裏被蒙蔽的人和事。現在你是皇帝了,預言說摩羅的詛咒将在光中被解除,我但願你就是預言中的那個人。

我對秘密沒什麽好奇,每一扇宮門後都藏着秘密,我說服自己相信大學士和老太監們的教導,一大群人追逐我,在我吃飯喝茶擺弄玩具時,将孝道、帝王之道先祖的不朽功績,刻印在我的腦海裏,這些道德規範豐功偉績令我望塵莫及,我偉大的祖先在我眼裏更是高不可攀。我希望自己長出強健的骨骼、結實的肌肉、堅強的意志與不可摧毀的、建立卓著功勳的信心。正如愛妃所見,坐在寶座上的,并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夜夜騎着黝黑的駿馬,巡視着祖先荒涼的、灑滿熱血的草原。我熱衷于想象祖先的榮光,而不願看見我統治下的帝國,正在日益凋敝。

悲哀的局面令我難以安眠,幾乎每一場戰争都打敗了,祖先的智慧和血液沒有在我身上發揮半點兒作用,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太後背着我向我的敵人求和。我的目光轉向她,太後,我的養母,她熱愛失敗更甚于成功,她更願意看着群臣的挫敗我心裏的希望。她拘禁我的愛妃,只因愛妃發出了一聲無傷大雅的呼叫。她責打她,在皇後和衆多宮眷面前羞辱她。實則,她在懲罰、痛責和羞辱我。她摔碎了我送予愛妃的相機,也摔碎了我的尊嚴。由此我發現,我的确一直都閉着眼睛走在宮裏,我一直活在已經死去的歷史縫隙裏,而對現狀和自己的處境充耳不聞。她的手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見她的嘴角一動就心頭顫抖,她的聲調稍稍高些我就渾身滲出冷汗,她的每一句話我都要聽取與執行,我并不是一個皇帝,我還是那個剛剛進宮的小世子,只有置身于玩具的陣營才覺舒适安心,無羞無愧——我懷疑我自己,更懷疑她,我命人将所有從各大殿搬來的書又都放回原處,它們擾亂了我。我要好好想想,繞過許多礁石和障礙。

每一條理由都指向葉赫那拉,我的每一個挫敗都與這個姓葉赫那拉的女人有關,依稀中,我覺得她透過鏡子裏複雜的影子向我張望,然而她是誰?海戰後,我的支持者都被她趕出朝廷,然而我不能放棄最後的機會,我在文廷式辭行前交給他一項密令,我讓他去遙遠的北方,去一個在地圖中找不出的地方,那個地方有一個城,那個城叫葉赫城,我讓他回答我心中的兩個疑惑,并告訴我,如何看見隐藏在宮中的秘密。

涼意

我将文廷式的門生,廣庭送來的孤本《本草綱目》帶回養心殿。

我的秘密欽差遍查典籍,終于查到,在明朝藥師的醫典《本草綱目》草部毒草一類中,有關于摩羅花的記載。此外,文廷式親眼看到了摩羅花。雖然無法得知,他看到的,是夕陽的幻覺,還是籠罩在那一片死地的海市蜃樓。文廷式說,在一片死寂之地,片刻間開滿神秘的花朵,這花朵像幻覺一樣蔓延在隐匿的葉赫城,給那一片廢墟蒙上一層磷火般的微光,這微光一直逃竄,延至遠方,組成了令人生疑的形狀。

堂兄說,當有人向你提起摩羅花時,便是你解開秘密的時候。

摩羅花開了,我卻看不見它。

我将這卷書藏在衣袖裏,夜深之時,我翻看書中載有摩羅花的文字。在文字旁邊,附有一幅手繪圖。是一朵用白描手法勾勒的花朵。勾勒得很仔細,用筆堅定而富有變化,像是對着一朵真花描摹而來。這朵白描手繪說明此書作者分明見過摩羅花。作為植物百科圖書和藥典,作者不舍得将這種植物棄之不顧,又擔心它有危害,不得不将此花當傳言記下。想必作者小心權衡了很久,才留下這麽前後矛盾、措辭捉摸不定、意思無法肯定的記錄。這世間僅此一本,足見作者用心良苦。

愛妃說,除了花的形态略有分別,這就是她在迷宮中所見的白描花,“它懸浮在一個琉璃樽裏,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它總朝着你怒放,那形狀總是最完整最完美的。”

這種花我天天見到,太後戴在鬓邊的絹花不就是嗎?然而愛妃說,那不是絹花,而是從一處花園采來的花。那所花園,就在我們腳下。

我的腳底頓時掠過一陣涼意。我看着地面,無法想象有一個地下花園的存在。愛妃說,如今這宮裏,除了李蓮英,唯有榮壽公主去過地下花園。為解除咒語,許多年前,恭親王和太後有過一次交鋒,結果恭親王失敗了。恭親王從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是當年雄心勃勃的六王爺。我和愛妃相視,已無須多言,我們都想到同一個問題。

下一個受害者,将會是誰。

藍蝴蝶

愛妃說,我現在不能直視太後的眼睛。我聽從勸告,沒有去做這件傻事兒。有很多事情我都放着,沒有細探究竟,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我對宮裏的事沒有好奇心?年少時我陰郁,沉默,害怕雷電,等大婚後,事情有了改觀,我平靜,更加從容,言語得體,我盡量放慢語速,讓自己口吃的毛病顯得不那麽明顯,甚而,現在,我幾乎已經克服了口吃,可我就是不願意再向前走一步,去将事情弄個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我在宮裏住了這麽久,就一點兒異常都沒有發現嗎?不,不是的,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原因卻在于,我不知如何面對所發生的一切。至今,我沒有想好對應的辦法。我的親信全被遣散,我的支持者不得不藏在幽暗的地方,遠遠離開我,我身邊的女人被痛責、囚禁,還有我的百姓。百姓相信如今的君王還只是一個孩子,只知道擺弄玩具,并不能為他們分解憂愁——不是因為這些,這些都不是障礙,我最終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是,我如何解開咒語?我覺察出那是一場流血事件,我幾乎沒有思考就知道,這是我無法越過的溝壑——殺人。

要殺了太後嗎?這将是最終的問題。雖然在這二十多年裏我好像對什麽都安之若素,可我明白,這是我終要面對的問題。難道要殺了太後?盡管,也許我就是下一個受害者。事實上,我擁有的不是仇恨,而是畏懼。甚至,我畏懼的人不是太後,而是我自己。我畏懼自己是弑親者,我畏懼自己是我從小所受教育的反叛者,我對改變世界抱有極大的希望,但我不想殺人。海戰讓我喪失了所有信心,我不是一個反叛者,我希望事情柔和一些,正如聖人所言,難道做國君的至理不是以仁愛之心,來化解和承受所遇到的困境麽?這是無法逾越的,殺死與你有着血親關系将你養大的人,盡管,服侍我的宮人有好幾百,可她依然是照看我的養母。她選擇我接替他兒子的皇位,就是最大的恩澤,她賦予我改變世界的可能,盡管世界并不在我手中。我怎麽可以殺她呢?也許我能做的只有等待自然法則來做判定,等待她衰老,等待生死的更疊。為此,我錯過了很多機會,浪費了大好時光。

甚而,殺死太後也并非那最終令我懼怕的,最終令我懼怕的是,我會成為她。

我不願成為她,這就是問題的答案。這些想法我從未講給愛妃。那是危險的。我不願表現出對太後的厭惡和憎恨,這件事由來已久,如果愛妃問我,我想我會對自己做一個剖析,回答厭惡和憎恨的原因。許多事,我以為我忘記了,在很長時間裏,的确,我忘了。然而,我并未真正忘記,而是僅僅任由它沉入記憶的底層。像河床裏的沙礫,安靜地待在水底,如果沒有人攪動它,它會一直待下去,成為彰顯水質至清的标記。

河底裏的沙子被攪起,浮上來,弄髒了水,是因為愛妃問了我一個問題:

“皇上,你從何時起開始口吃的?”

我一時瞠目結舌。我一直口吃,在進入毓慶宮之後,學習如何不結結巴巴地朗誦,甚至比博聞強記更加重要。然而我越是努力,效果便越差,最後只好放棄。翁師傅說,皇帝,既然您已經放棄,那麽您該将說出每個字的語速減慢一些,而且盡量讓句子短小,甚至将交談變成只用幾個字就能說清的易事,畢竟,大多時候,皇帝只要回答臣子們,是與否就可以了,而且,皇帝盡可以将所要說的話寫成文字,命貼身太監照本宣讀,這樣做,反而增添了皇帝的威儀。

我采納了翁師傅的建議。然而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盡管我小心隐藏,還是招來了太後身邊的女官和宮眷們的恥笑。我是怎樣變成一個結巴的?我得好好想想。我根本想不清楚。我叫來王商。王商是随我從醇王府入宮的老奴。

“王商,進宮前,朕說話就不流利嗎?”

“皇上,您兩歲開始認字、說話,那時候,您還沒有落下口疾。”

“朕從什麽時候落下了口疾?”

“皇上,您是在六歲零三個月的時候落下這個病根的。”

“為什麽?”

“有一次您在禦花園裏玩耍時受了風寒,回到寝宮後,您就染上了口疾。”

“不要用風寒搪塞朕。”

“皇帝,奴才一直跟着您,奴才對這一幕還有些印象……當時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只蝴蝶,您追撲蝴蝶,被一叢花絆倒,您大哭,蝴蝶也飛走了,但是您非要得到蝴蝶。當時咱們養心殿裏的太監全都趕來為您捕追那只蝴蝶。可這飛蟲說來也怪,它既不飛高也不飛遠,就在大家夥兒頭頂飄呀飄呀,沒有一個人能逮着它。它看上去極會躲閃,又像是逗大家夥玩兒。追了大半天,奴才們個個大汗淋漓,東倒西歪,可您還是非要得到這只蝴蝶不可,皇上,後來這只蝴蝶就……”

“它飛到了朕的冠上。”

王商說到這裏,就像幽暗的屋裏,忽然閃進一片微光。我的記憶像是,當時蝴蝶落在我的冠上,便沒有人敢再捕這只大膽的蝴蝶。

“太監們只是望着蝴蝶發呆。因為蝴蝶就像粘在您的皇冠上,不再飛往別處。這一幕您是看不見的,您只是一味命令大家夥兒繼續捕捉。這時候,太後來了。”

“是的,太後來了。她命人處死了這只蝴蝶,因為它冒犯了皇帝的威儀。”

我完全記起了那一幕。太後怒氣沖沖,說禦花園裏怎麽容忍你們這幫奴才混鬧,一個個東倒西歪,衣衫不整,體統何在?再瞧瞧,你們将一只蝴蝶趕到皇帝的冠上,這是犯了大忌,一只蝴蝶怎敢如此藐視皇冠,難道我會因為它是一只蝴蝶就饒恕它麽,不,絕無可能!現在,我命你們将皇帝的皇冠摘下,将蝴蝶就地處死。

李蓮英摘了我頭上的冠,我看到了蝴蝶。

它是一只藍色的大蝴蝶,這種藍色我從未見過,接近石藍和孔雀藍。這只蝴蝶十分罕見,我請求太後不要處死它。太後說既然我懿旨已下,又豈能收回?令人驚異的是,此時蝴蝶并未飛走,像是在等待命運的最後裁決。李蓮英捉了蝴蝶,在我面前将它撕碎,扔在地上,又踩成了粉末。

“皇上,李主管受命處死了蝴蝶。當天夜裏,你就開始發燒說胡話。也不知是禦醫送來的藥出了問題,還是蝴蝶讓您受了刺激,總之,等您退燒後,就落下了口疾。”

我因一只蝴蝶而落下了口疾!雖經年累月經禦醫調整,終不能恢複。因為這件事告訴我,太後的意志不可違逆,而我的自由和快活,從那一刻起被殺死了。

這是我厭惡的根源。一只蝴蝶足以惹惱太後。我也厭惡她的方式。她不能容忍一只蝴蝶微弱的冒犯。我是個早慧的孩子,沒有人看穿這一點。他們只認為我膽小、羸弱。然而,先于思維,我過早理解了蝴蝶的含義,也理解了我和她之間的關系——我想得到一只蝴蝶,是因為它可以自由地在禦花園裏飛翔,我喜歡它落在我的王冠上。甚至,我認為,那蝴蝶就是我。我在圍牆裏玩耍,我下令捕捉蝴蝶,卻不是為了傷害它,是為了它羽翅上的藍色我從未見過。看一看,摸一下,也就罷了。可李蓮英處死它并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見。這畜生,我第一次冒出殺人的念頭始于那一刻。而在那一刻,無疑,我卻是被斬殺的對象。我就是那只蝴蝶,被撕碎,被踩踏,變成粉末。

我想殺了李蓮英,可我只有六歲半。我假裝忘記,可羞辱還是傷害了我。當晚我發燒,頭痛欲裂。我将擺在架上的王冠猛力摔在地上。黃金的冠太硬,而我的力量又太弱,我沒有辦法弄壞它。我命令王商,用硬器砸碎它。弄碎一件東西着實能帶來快感,可接着我就開始厭惡。因為那砸癟了的冠很難看,更因為我的方式幾乎是太後的翻版。盡管,我得到了片刻的痛快,可這痛快如此短促,充滿了屈辱與懦弱,我陷入沮喪,很快又陷入恐懼。後來,我忘記了蝴蝶和羞辱,也忘記了所有對我不利的見聞。我埋葬蝴蝶,從此烙下了羞辱的标記。我再也無法流利說話。

我口吃,是因為,我頭頂金燦燦的冠上,藏着一只死去的藍蝴蝶。

她的名字

在我金燦燦的王冠上,藏着一只死去的藍色蝴蝶。

在我想着蝴蝶時,許多記憶開始複蘇。許多事情都像那只蝴蝶,被我假裝忘記了,這是為了忘記羞恥和羸弱。當我恢複記憶時,我的自尊随着恢複。每一個回憶,都帶來新的羞辱,猶如萬箭穿心。迷宮、地下花園、隐身侍衛、半人,當愛妃說起這些時,我覺得是我冠上的蝴蝶在扇動翅膀,從冠裏飛出來,碎屑的身軀已經愈合,所有的事,我并不陌生,而是如親眼目睹般熟悉。我不再只是聆聽荒誕的故事,而是如同親身經歷般感同身受。它們是我被擱置遺忘的記憶,它們還是許多人被丢棄的記憶。它們漸漸從一個黝黑暗藍的地方上升,變得明亮,被我再次遇見。當它們一一浮出水面時,我知道我該怎麽辦了。在海戰中激起的對于征戰的渴望,現在變成了真正的火焰,我甚至看見了還沒有發生的事。我看見,我還将面對一次巨大的災變,還要再經歷一次巨大的羞辱,而這個羞辱将使我失去殘存的自由。在這一切發生後,我是否還有機會消滅所有的禍端?

伴随着我日益衰敗的生命,我的信心卻日益堅砺。萬事總有個盡頭,我相信。

我已經相信,或是從一開始,從我入宮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一個咒語将我們所有人都糾纏在一起,帶着我們一起下沉。

我記起我在六歲半時就殺心已起,我要處死當着我的面,踩死蝴蝶的人,或者,在最深處,我想殺死将我帶進宮來,讓我一個人躺在黑暗中被各種幻想驚吓而無人安慰的人。她,葉赫那拉,從一開始就是我的仇人,她扮演我的母親,扮演我最大的恩人,扮演我的先祖,扮演聖人和劊子手——盡管我厭惡這種方式,到頭來依然難以抗拒以殺戮的方式了斷殘夢。

這或許,也是惡咒的一部分。

這惡咒,與一個孤立的名字相關。

雖說遍查閱史書也難以找到這個名字,可太祖對明朝宣戰的诏書裏,一直載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女人。

我早知有七大恨,有葉赫部,有葉赫城。可我忘記了。

這七大恨,我幾乎倒背如流。

七大恨是大清的源頭。不僅我熟悉它,歷代皇帝都熟悉,記得它。

可我忘記了。每個姓覺羅的男人都忘記了。

是太祖的七個仇恨開創了愛新覺羅的輝煌。這七件恨事記載在太祖實錄裏。我讀過至少不下百遍。因為熟視無睹,我忘記了。

那是天命三年四月十三日,太祖以“七大恨”告天,其文曰:

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

明雖起釁,我尚欲修好,設碑勒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讵明複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

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窬疆場,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裏、方吉納,挾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

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

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衆,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

邊外葉赫,獲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诟詈,肆行陵侮,恨六也。

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挾我以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這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何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于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故天厭扈倫啓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

欺陵實甚,情所難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這是全部的記載,共四百八十六個字。七恨中有五處提到了“葉赫”。每言恨,必是明出兵以助葉赫之故。可見,在明出兵救葉赫之前,覺羅便與葉赫有了很深的仇怨。令我側目的是,第四恨中,毫不隐諱地提到了一個女人。

在太祖告天之時,葉赫已亡。為什麽要提她,她是誰,太祖與此女之間,發生了怎樣的驚駭之事?

每件事都被掩蓋,抹去了。只留下文字中的這一大恨:“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

她如此重要,她是一劑毒藥,激起太祖殺戮的欲念。她住在葉赫城,文字裏沒有她的名字。可我心裏存着一個完整的名字,葉赫那拉?布西亞馬拉。

我想我記起了她,超越已經過去的二十四年,我的記憶一直向前飛奔。越過我所能憶起的所有記憶,她被湮沒的歷史在我的黑暗裏漂浮。她存在,她詛咒。她也許是詛咒的源頭。她就是詛咒。當我将詛咒和布西亞馬拉這個名字連接在一起,我頓時覺得腳下一片震顫,像是有一個浪頭從地心傳來。拍擊聲如此猛烈,強大。

哦,摩羅花在那裏蔓延,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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