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4)

我自身的另一半血統感到恐懼。隆裕的背影提醒我,我的恐懼依然存在。我從來不曾覺得隆裕是我的皇後。隆裕,實則是我最大的障礙,她在宮裏就是為了削弱我,奪走我的快樂,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讓她成為像座鐘一樣的擺設。

隆裕

我但願太後盡快醒來。

太後一天不醒我便沒有一天的安全。我停止吞噬自己,也沒有再從木質食材中得到寬慰。沒有一件事能安慰此時的我。我如蠟像般坐在鐘粹宮裏,很怕宮外的什麽人和聲音闖入。我極力讓自己平靜,努力想着另一件事。能安慰我的唯有太後,我從回憶與太後相處的記憶裏得到食物。記憶也是食物,填充我的饑餓。饑餓不再催促我,饑餓松弛下來,在我體內睡着了。我在佛像前跪下,焚香敬佛向上天祈願。濃郁的香煙讓我安寧。

我向皇帝請旨前去照顧太後,即便她一動不動地躺着。離太後近些,或是守在太後身旁,我就能獲得支持。皇帝舉行了一個儀式慶祝邪靈已除。可真是荒謬絕頂,問題是,哪裏有過邪靈?我每天都向太後請安,将大部分時間留在儲秀宮裏,伺候太後起居,我怎麽從未見到邪靈?因而我想,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皇帝策劃的一起陰謀。不,皇帝,我那永遠長不大的表弟,他不會想出這麽周全而惡毒的主意,這一切全是他身邊的女人一手所為。她仰仗自己的美貌和才學哄騙和控制了皇帝,使皇帝偏離正道,皇帝一向孝順恭敬,祭祀祖先孝敬太後從未有過須臾閃失,可自打她進宮後,皇帝像是換了一個人。我不得不說,支持皇帝選他他拉氏入宮為妃是太後此生犯下的唯一過錯,除此,太後的任何一個決定和舉措都如滿月般完美無瑕。

只要将大婚前後的皇帝稍加對比,就不會相信,這是同一個人的所作所為。皇帝假借頤養天年将太後送出宮外,又讓許多宮女太監侍衛守着她看着她,一個睡死的人需要這麽多人防範嗎?這無疑是監禁,即便是在樂壽堂那樣的地方。太後已經失去自由,盡管看上去,這是太後主動放棄的。他們在等她的死訊,雖則目前依然還在維持現狀,而不是一了百了殺死太後。不過這也只是權宜之計,以太後現在的情勢,若是真不在了,朝堂将失去平衡,多年來太後的擁戴者不會輕易就轉而擁戴皇帝,他們很快就會看出皇帝的真相,他既沒有權力賦予的威嚴,也沒有權力帶來的至高無上的蠱惑力,僅僅憑借皇帝從書本上學來的那一套,皇帝根本無以服衆,而皇帝所沒有也無法擁有的品質,太後全都具備,她的容貌和姿态,她在衣食住行上所顯示出的不容侵犯的高貴和威懾,都會形成權力的魔圈和誘惑,僅只看她一眼就會令大多數人心悅誠服,甘願成為她的臣子和奴仆。然而,皇帝正在做相反的事,皇帝正在放棄權力,而不是繼承和穩固權力。固然,皇帝暫時從太後手中得到了這一切,可我寧願相信,太後只是在假寐,她無非想要看看皇帝到底想要做什麽,他是想要天下大亂還是要四海歸一,他是想要弑殺養母還是孝敬有加,總之太後想要看看這些人的表演,上至皇帝妃嫔朝官,下至宮女太監。既然太後已經花費了多年的心思,那麽她就該在這個時刻來驗收最終的收獲,了解自己到頭來,是收獲了恨,還是收獲了感激。

我聽說有這樣的事,說太後身上每天都飛出大量的白蛾子。我想這正是皇帝想要妖魔化太後的一個佐證。難道太後身上真的沾滿了細小的蛾卵?難道說太後原本就是一個巨大的卵房,裏面長滿了正在和已經孵化的蛾子?顯然這只是皇帝有意散播的謠言,目的是為了讓人憎惡太後,降低她的威信,破壞她多年來樹立的形象。這形象年輕、美麗、和善、穩定。從太後第一天執政到被送去樂壽堂之前,太後的形象從未發生過改變,改變都發生在她周圍,所有人都在老去而唯有她不老;又有許多人死去,唯有她不死,甚至不曾患病。不錯,太後也會時常傳喚太醫,但那只為顯示女人的柔弱,試想一個女人從來不生病,這多少會令男人們感到不滿和威脅。傳喚太醫或是進補用藥都是為了安慰周圍人,不要将她永恒的青春和精力視為威脅。而要視為某種神力的顯現。太後懂得使用權力的分寸,因而能将每個人把玩在股掌之間。若說不是神力這又豈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皇帝的不幸在于,皇帝自認為可以勝任權力所要求的一切,皇帝沒有意識到,太後選擇皇帝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皇帝也許心智很高,但是皇帝缺乏對權力本能的迷戀和忠誠,皇帝所做的一切,又怎能讓太後滿意呢?

太後一定是在假寐,目的是為了積蓄力量。這是皇帝和他聰明的妃子想不到的,他們總以為驅除了邪靈就會天下太平,那他們就大大低估了太後的能力。倘若白蛾子的傳言足可信任,那麽這不正是一個非凡的例證麽?除此之外還能證明什麽?證明她是一個邪靈,證明她原本是一只巨大的蛾子,還是證明她已經死去,而白蛾子其實來自陰曹地府?目前他們不敢宣布太後已死,因為他們不知道太後連續執政三十年後,朝臣們會出于權益,還是出于習慣,會一直堅持,只認可太後的懿旨。

所以太後盡可以放心大膽地睡去,睡他個天荒地老也不怕。不久,他們就會毀于自身的不足與失誤,太後只要保持對權力的敏銳,就能使一切又恢複到從前。我自認沒有這種天賦,我無法靠學習得到這種天賦的眷顧,因而我只能默不作聲,看着所發生的這一切,靜待時機。

瑾妃

宮裏出了大事。在太後移居頤和園後,宮裏安靜了,變得十分空曠。我在永和宮外站了一會兒就退回寝室。連天上的雲彩也少了許多。各個宮殿的屋頂還在,宮裏又新添了許多宮女太監,李蓮英卻不見了,再沒有鼓樂的喧嘩,也不用向誰請安了。皇帝說不用向他請安了,他很忙。

皇帝很忙,聽說皇帝頒發了許多新政令,整個大清都沸沸揚揚的。盡管永和宮十分閉塞,每日送菜做飯的人總能多少帶給我一些新消息。我将這些消息拌在米湯裏吃了下去。珍天天跟皇帝混在一起,也很忙。自從珍的相機被摔後,珍将我從記憶裏删除了。她幾乎不提我,也不再想起我。我是局外人,從來都是。我和珍一起長大,我們如此不同。進宮的時候,我們看着還是親姐倆,珍的五官長得比我更精細,更符合皇帝寵愛的理由,我和珍很像,卻不符合皇帝愛的趣味。這一切所謂何故?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打算改變。我無法讓自己比珍更美,便走了相反的路子。珍沒有明說,珍照相時在黑布裏看了我很久,我知道她在想什麽,她想,我正在毀滅自己。不,不是毀滅,我只是想改變。将自己變得面目全非,将所有和珍相像的地方都加以修改,這樣,我就給了皇帝充足的理由,也給了太後充足的理由。

我給了他們不喜歡我,讓我遠離的理由。

在太後搬去頤和園後,我有三個月時間,可以想想這一切。

為什麽是三個月,為什麽只是三個月,這個問題我想不明白,我好像知道三個月後事情有變——不是我在想問題,而是問題在想我,問題先于我出現。也不是我在回答,而是答案在問題出現前就有了。這三個月,是誰留給我的。當我想要回答這個問題時,我頭腦裏出現了一個深洞。

三個月裏,我想了想珍妃。在珍為我拍照時,我知道她會因此受罰。她手裏的東西會被摔壞,她照相用的東西會被焚毀。我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就像這件事曾經發生過一樣?所以照相不是問題,太後不是問題,珍也不是問題,所有的問題都是另一個問題,需要另一個答案。每當我碰觸這個問題時,我頭腦裏便暗黑一片。是誰在阻止我知道?是誰在我即将窺見真實時在我心頭挖出一個漏鬥狀的洞口,需要永不停歇塞東西,填補它,是誰?也許,只有放下食物,才能令我窺見真實,然而,我無法放下,因為心裏的漏洞必須堵上,要不我連心都找不到了。

食物是我的救命稻草,所以我凝視着面前的食物。我不得不吃下它們的理由是,這是我唯一能做和需要做的事。

老太後

我從绮華館出來後跌倒了。有誰将氣力從我身上抽走,連筋骨也帶走了,我只剩下了皮肉。我像泥巴一樣軟,可以塑成各種形象。每個形象都是我,又都不是我。一時有許多人,許多面孔排列在我面前,幾乎站滿了乾清宮前的廣場。我依次看去,卻無法從中認出,究竟哪一張臉屬于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沒有觸到任何東西,就是說,那裏其實是空的。我的左手摸不到右手,我的腳下沒有依托,除了白色的濃霧,我不知道自己踩在哪裏。在我跌倒的同時,我失去了臉、手和腳。所以我一動不動地躺着,回想這個問題會讓我也變成迷霧。我竭力不去想這是否是死的征兆,我不認可這一刻,如果此時有人在我耳邊叫我,輕輕說一句,葉赫那拉,你已經死了。那麽我會被這句話帶走。如果她又告訴我該去的地方,我就會被那個地方帶走。我等着,在寂靜中等着,然而,始終沒有人告訴我,也沒有人提醒我。于是我一直躺着,柔軟,無形,等着被确認。

我在等一個評價,是死還是活。沒有人給出答案。如果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說你還活着,起來吧,回到你那香噴噴的居所去,沒有什麽改變發生過,那麽我會坐起來,旋即站起來,離開這裏。天知道他們将我放在了哪裏?是那張唯我獨有的紫檀大床麽?上面可是要鋪上十二床被褥和象牙的席子,席子要用浸有香料的水和精油擦過,一定要用鵝絨的被褥,否則我的每根骨頭都要反抗,每根神經都要懲罰——我活着就是為了懲罰那些無法令我滿意的人。哦,這世間到處充滿了罪孽。

他們不給我答案,我聽不到死的肯定,也聽不到活的訊息。我躺着,這一躺,像是幾個月幾年過去了。也沒有人提醒我時間。怎麽沒有人定時為我的座鐘上弦報告時辰呢?我一向遵守時間,該醒來的時候醒來,該睡去的時候睡去,怎麽,難道我只是昏迷了幾分鐘或幾秒鐘的光景?這麽短的時間我是允許的,我這一生,只願以這麽短的時間浪費在迷失上,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找不到自己的臉,我回憶我走出來之前的事,那裏也是一片空無,對于我為什麽會跌倒,對于所發生的一切我都不再能憶起,我只記得我跌倒後再也沒有站起來。

我在等一個肯定和認同,然而什麽也沒有。我繼續等待,我甚至需要一個聲音來對我進行身份确認,告訴我我的姓氏和年齡,我對這一切充滿了擔憂。如果連這一點都無法确認的話,那麽我便生不如死。那麽我就不要再坐起來了。我緩慢地想着,既不覺得自己不幸也不覺得難過。最終我總是要獲得一個确認的,要麽死,要麽活,或者不死不活,就這樣,軟塌塌倒下來。

他們将我七手八腳擡了起來,每雙手都陷進我身體裏。若是我能站起來,我非剁掉這些手,這些肮髒難聞的手。然而我做不到,我失去了手,腳和臉,就得任人擺布。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聽不到一點聲音——當然,也許僅僅過去了幾秒鐘或幾分鐘。沒有時鐘的話,所有感覺都是不确定的,連時間也變得忽長忽短,忽左忽右。聽不到聲音,是因為他們封鎖了所有聲音。沒有人說話,即便只是些輕聲低語。他們就是不想讓我知曉消息,這對他們不利。對我不利就是對他們不利,可惜他們一直不知道這個道理。我躺着,天氣越來越熱,房間裏空氣不流動,有種古怪的味道,這味道差點将我從睡眠中驚醒,這味道有毒,會使我生病,皮膚潰爛,更加潰爛。我覺得我的皮膚正在像播下種子的苗圃,一時開滿了花朵。是一些細小的白色花朵,這些花從我潰爛的地方長出來,以我的皮肉為土壤,它們開得生機勃勃,精神抖擻,它們一點兒都不會枯萎,反而更加茂盛和有生機。

我聽到另一種聲音說,它們以你為食,不久你就會因為被吸幹汁水而變成一個千瘡百孔的皮囊,散發惡臭。是我的擔憂發出了聲音。這事兒,我似曾相識。我曾見識過這一幕,我兒子的皮肉上開出了色彩豔麗的蘑菇和桃花。這些毒菌和花朵吸幹了他——事情其實不是這樣的,為了避免這些細膩的痛苦,我為他選擇了另一種死法,在濃稠的月色中消散。這甚至不是我的選擇,而是月色以無可辯駁的毒性殺死了他。他太嬌嫩了,月色在他皮膚上除了留下死亡外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我躺着,想着一些還能想起來的事。這些記憶都很稀薄,需要竭盡全力方能捕捉,要麽就會消散,就像燭火讓黑暗消散了一樣。我躺着,捕捉這些似有若無的消息。它們是一片模糊的碎片,在我周圍漂浮,有着确定的形體,卻沒有絲毫聲音。我一動不動,做着這費力的游戲,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一個極為微弱的聲音。那是一塊懷表的秒針和分針發出的聲音。事實上這塊表是無聲的,像跪在地上的太監宮女一樣無聲。他們不能制造聲音,卻可以制造效果。這塊懷表經過消音,它的聲音只能被感覺到而不是聽到。我差點失去聽力,然而我在一片漂浮物中捉到了這塊懷表的聲音,秒針分針的聲音重合在一起,這需要更加非凡的辨別。

我想我該醒了,于是我醒了。我想我該坐起來,于是我坐了起來。我想我該站起來,我真的站了起來。在我周圍騰起了一片白霧,又像揚起了一陣雪花,這屋子裏紛紛揚揚有許多翅膀張開又合攏。這是怎麽回事?我根本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只想看看我到底是否失去了臉,手,和腳。我向鏡子奔去,鏡子裏空無一人。我使勁閉了閉眼,再看,鏡子裏還是空無一物。我伸手摸了摸鏡子,我不相信我失去了臉,手和腳。我觸到了光滑的表面,觸到了我自己的手指。鏡子裏出現了一只手和另一只手,而不是手的影子。我于是知道我需要借助鏡子恢複所有形體與知覺,于是我繼續觸摸,于是鏡子裏出現了下巴,嘴唇,鼻子,眼睛,前額,直到鏡子裏映現出一個完整的我,我才住手。

我端詳鏡子裏的這個人,這個人有一張新面孔。與方才排列在我面前的那麽許多面孔都不同。她不是庚申年間從圓明園逃離時的那張面孔,也不是多年來一直不變的富有魅力的面孔。這是一張老人的面孔。它顯示的不是衰老而是成熟與信心。比之以前不老的臉,我倒更喜歡現在的這張。它有種前所未有的氣概。我因為看不透這張臉而一直凝視它,然而我還是看不透它。三十八年前,我因厭棄和恐懼依附于邪靈所賦予我的面孔。這張面孔的确讓我立于不敗之地,讓我得到皇帝的信任,讓我躲避所有的懷疑、問責、刁難和自身的局限。然而,就在剛才,我失去了這張臉。我覺得我賴以生存的地方被更改了。一個我可以隐藏自己的面具就此化為烏有。于是出現了這一幕。我摸不到自己,也無法從許多面孔中找到自己。現在的這張臉正是我要找的,是我需要的。然而這張面孔從何而來?若非出自我自己的手——當然出自我自己的手,我從鏡子裏喚出和畫出一個我,就像鏡子裏本來就有一張臉,一個軀體,等着我來喚醒,拂去塵埃。我是一片空無,而鏡子裏的這個人卻十分明确而肯定。她眼神堅定,臉頰瘦削,顴骨突起,嘴唇不再豐盈,而是薄和尖刻。她下巴堅硬,額頭飽滿,只要稍加修飾就會具有威儀。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看見她正在修飾自己。施粉,描眉,貼鬓角,點唇彩。下唇上那一點猩紅着實讓這一片慘淡的景象為之一振。她不僅賦予自己色彩,還帶來了活力——我在一片空無中不僅描畫出自己,還重新對這張面孔加以修飾。包括那一身鳳飛龍舞的朝服。

她是聖母皇太後,尊號慈禧。

我是從那裏走出來的——鏡子。我立即投入這個新形象的懷抱,與她相合為一。我面前的白霧漸漸散去,那片翻騰的白翅膀平息下來,落了一地,像暮春的花瓣兒。我等着宮女前來清掃。我認出我這是在頤和園的樂壽堂,這原本是供我消暑和修養的地方,我想起,是皇帝将我安置在這裏的,就像存下一個已死之人的舊物。任何時候,皇帝,你都不能輕易承認死亡這個事實。

我喊了一聲,來人吶。

我的聲音也發生了改變,我發出了一個老人的聲音,這聲音令我頗不适應,然而這聲音裏含着一份天然的威力,滄桑,以及神秘的說服力。這聲音頗為尖利,又渾厚,介于男聲與女聲之間。我明白了,對新得的這張臉,我中意的地方,原來在于它不再單純只是一張女人的臉,而是一張性別模糊的臉,尤其是當我重新穿上朝服時,我無法清晰地分辨出朝服裏到底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界限消失了,魅力是雙重的,精神是雙重的。

沒有人應答。于是我稍稍提高音量重新喊了一聲:你們都死了嗎?

奴才們都在殿外。他們都在加緊清理那些白蛾子。他們後來跟我說,白蛾子全都來自我沉睡的身體,它們從我的五官裏飛出。他們無法解釋和消滅這些蛾子,因而,這便成為一項神跡。他們從前畏懼宮裏濃重的霧霭,現在又畏懼白蛾子。他們天生就是只能服從于我的奴才,以皇帝的智力完全不夠理解這一點。我看着他們,滿不在意他們誠惶誠恐跪倒一片,我知道他們畏懼的本性無法改變。事實上,我也畏懼,我比他們高明的地方,是我知道隐藏,我總能找到一張合适的臉。我愛現在這張臉的原因還在于此。我命他們将地上白蛾子的殘屑舔淨,将我的床鋪也整理好。床上還有一副殘存的軀體,現在我不需要它了,我命令他們掘開地面,将那殘體好生掩埋。

他們老實說我在這張床上已經睡了三個月。有這麽長時間麽?我覺得我不過在這裏躺了三天或三個時辰。他們當面掩埋了我的殘體,還有殘留的衣物。我不明白我被置于這裏之前怎麽會穿這些東西,我怎能将那些殘花敗柳穿在身上,那件舊裝需要的,也是掩埋。我發現我根本無需對這些事情加以說明。我的存在不容置疑。奴才們立即就承認了我,向我頂禮膜拜。神跡是權威最好的鋪墊,這些普通靈魂需要的,是超凡的跡象,哪怕它們僅僅來自幻覺。監視我的人于是都成了我的崇拜者,禁令就地解除,無需皇帝的聖旨。

我打算立即動身前往紫禁城。

隆裕

我分明聽到了她的腳步聲。當我再次聆聽的時候,聲音消失了。我站在鐘翠宮的高臺上遙望遠處,也是什麽都沒看見。太後住進頤和園後就意味着我的鐘翠宮變成了一座冷宮。盡管皇帝從未給我好臉色,也不來不進鐘翠宮,但我并未失去希望。現在我日夜擔心的是,我會成為廢後,或是不為人知地暴亡。消息被封鎖了,我費盡周折也未能得到太後半點消息。顯然在廢除我的後位之前,他們會對太後動手,然而我不相信他們能将太後怎樣,他們只是在等她的死訊。但死訊遲遲沒有傳來,罷黜我的預感卻越發強烈。也許皇帝早已寫好诏書,他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合适的時間,也許他熱衷于那些稀奇古怪的政令暫時忘了我——在皇帝眼裏,我從來都不重要,可我卻是他要小心提防的。

我分明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如果說在這宮裏我對什麽最為敏感的話,那就是太後的腳步聲。這不是一種聲音,而是一種感覺,這甚而不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氣場,這甚而不是一種氣場而是一種意念。太後是強大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在畏懼與臣服兩種态度間,我選擇臣服。她身上的威嚴一望而令人感到安全和順,心悅誠服。我和她同姓,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我們心心相通。我能更快更準确地知道她所在的方位,是遠是近,是醒來還是睡着。身為皇後真的不必如此殚精竭慮,恍然如驚弓之鳥,然而,這是無法控制的,超出了解釋和理解,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陪在太後身邊度過了每一天。

不會有錯。她醒來了,正在路上。此時宮裏一片寂靜,蟬鳴聲鳥叫聲這時都偃旗息鼓,這種不同尋常的寂靜,像是專為了讓我傾聽她來的聲音。當然,我聽到了,我不僅聽到了她,還聽到養心殿那邊死寂一片,像是那殿裏的主子仆役都睡死過去。也是,這一群人不停歇地忙了三個月,興奮和過度的快樂讓他們從未得到過片刻的休息,想來,他們今天睡成這樣,是在情理之中。太後早說過,快樂是這宮中的大忌,這也是太後從來不給皇帝快樂的理由。稍加放縱,皇帝便會失去分寸,而不出兩個時辰,皇帝就會以失敗來證明太後的明鑒。

然而這腳步聲裏有着別的內容。這是一種煥然一新的聲音,卻還是她。就像一個人長出了新的皮膚,也褪去了舊妝容。我想在第一眼我未必能認出她,她帶着新的氣味、形式和态度。如果一個人連續睡三個月就能睡出一個新的自我來,那為何我不能?這些确定的,同時又飄忽不定的聲音,向我遞來一張新面孔。這面孔親切又富有感召力,跟以前的舊面孔相比,少了蠱惑而多了從容,少了年輕而多了成熟,它清晰而易于分辨,它是這樣的一張臉,看了就讓人感動,像有許多讓人感激涕零的故事,融于那面孔的所有細節,你不得不為她卑躬屈膝。

此時不僅養心殿,幾乎整個紫禁城,都陷入了無法逾越的睡眠,這寂靜,是真實可靠的。在寂靜中,我更加确認太後回宮的消息,而且這消息越發接近。這是一個大事件而宮中無人知曉。這雖不是一個法定的節日,卻是一個無比重要的時刻。我命貼身侍女拿出我的大朝服,我肯定将有重要大事發生,我所有的恐懼和憂慮都會随着太後的君臨化為烏有,之後,他們會在悔恨中煎熬,他們會因為致命的疏忽而前功盡棄——

一個厭棄死亡的人怎麽能在宮中立足呢?皇帝和他愚蠢的支持者一直在宣揚那些匪夷所思的政令,他說,那是他灑向世間的福音。可斷送他的前程,乃至性命的,也是這所謂的福音。

珍妃

最先聽到那聲音的人應該不是我。我太困太累,連聽覺都睡着了。驚醒我的不是聲音,而是恐懼。恐懼快于聽、看和聞。恐懼猶如似有若無的靈感淩駕于所有感官之上。在那聲音來臨之前,恐懼已經開始在我面前留下印記。鏡子裏會出現一張陌生的面孔,旋即又消散了。荷花缸裏的水突然翻滾,像是有人在不停攪動,又毫無征兆地平息。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仿佛有人向我舉起看不見的刑具。我的手臂會感到麻痹,似乎天氣忽然轉冷。我停下腳步,就像面前的路程鋪滿了即将融化的浮冰。我會驟然顫抖,在我還是笑着的時候。我無法解釋這一切,難道對太後的安排不夠周密?禦林軍都是新選的,由磨指監管。磨指在地下花園時,就已被太後知曉,又怎麽可能背叛?更何況太後現在形同死人,而每天的傳報都是确認,她正在死的路上越走越遠。此外還有什麽恐懼會從我身心裏浮出,并暗示我它就在近旁?

是心跳聲驚醒了我。

此時恐懼的濃霧已經迫在眉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亂,不知緣故的張皇,倉促而無法防範,是預感到不好的結果,同時預感又不十分明朗時的慌亂。我在慌亂中搖醒皇帝,皇帝望着我,而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發生了什麽?”皇帝問。

“她來了。”我說。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說太後還是在說恐懼,也許兩者兼而有之,也許她們本來就是一回事。

我們一同向殿外望去,那裏空無一人。

“今天為何這麽安靜呢?聽不到一點聲音,空氣裏沒有香味兒,看不到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一絲風?”皇帝說。

“下雪了。”我說。

不是雪,是一片白色的霧霭。不是白色的霧霭,是一片缤紛的碎屑般的翅膀。這是午夜時分,有千萬只白蛾子從空中落下,遮住了月色。我伸手,一只白蛾子落在掌中撲騰幾下就死了。有更多的白蛾子落下來,将黑夜映出一片蒼白。樹上、門楣、地上,以及牆上的雕花一時都形如妖孽,顯出另一番景象,猶如忽降大雪,卻并無寒意,反而是一股悶熱的氣息,靜止,停滞,空曠,與任何我們熟悉的東西都不再粘連。

她的儀仗從這濃厚的白色中來了,華蓋,鳳辇,侍衛,成批陪侍的宮女太監。這個時刻,她卻穿着朝服,胸前挂着朝珠,頭上戴着朝冠。這是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然而我們卻都知道這就是她。現在應該在太後前加上一個字。她是老太後。

我注視着這一切,這一幕像是發生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我的目光很慢,我的思維也很慢,我所有的知覺都放在闖入養心殿像是重新複活了的這個人身上。我不相信複活,這不可能是她,這個人是誰?她在扮演誰,還是生來如此?

我們被疑問釘在原地,看着她向我們走近,如大難臨頭。

我沒有感覺到疼痛,太後的手離開我的臉頰時我幾乎沒有知覺,皇後手上的護指劃傷我的臉頰時,也沒有痛感,我還是站在極遠的地方張大眼睛看着這一切,我一定是在夢中,也一定是從一個夢注視着另一個夢。我看見的其實是兩個夢,它們套在一起而我還未找到離開的辦法,我希望誰來叫醒我,搖醒我,當頭澆我一瓢冷水。然而,我終究無法醒來。她們從我身邊走過,地上落下的蛾子的翅膀像塵埃一樣旋起。終于刮風了,這裏悶熱而沒有可以吸入的空氣。難道邪靈又從石棺裏被掘出來,而黑摩羅也跟着複活了?抑或是誰又念起了那被廢止的咒語?

從午夜開始的這一天像是癱瘓了。後宮完全為太後控制,當她的步辇走近西華門,禦林軍看見她的朝冠就為她開啓大門,他們還将磨指捆綁,敬獻于她。她當即處死磨指。她踏過磨指還沒有變涼的屍身,從紫禁城的中軸線走來,所過之處,奴才們都為她讓路,倒頭下拜。她一路暢通直奔養心殿,而我們陷入沉睡無法醒來。皇後穿着朝服,可見她早有準備。太後怒斥皇帝,稱他不孝不敬枉為人君,她說了很多,說了很久,我只覺一陣比一陣更為熱烈的熱浪正源源不斷湧向殿內。她換了一張新面孔,陌生而新穎,三個月我們迎來了一個新太後,然而新太後比之前者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一出場,我們就慘敗了。

光緒

事情的發生,迅疾而不容思量。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奪去了我剛剛擁有的一切,權位。令我不解的是,人們很快就适應了她新的形象,仿佛那形象早為他們所熟知,他們摒棄我賦予他們的自由和尊嚴,而甘願臣服于他們并不了解的面孔,以及裹在最外層的服裝。在過去的三個月裏,她在睡眠裏修複了臉上的皺紋和褐色的色斑,那讓她看上去不僅老邁而且肮髒。她脖子上的一道道贅肉也不見了,連身材也變得苗條。先前光彩奪目的年輕臉孔是無法恢複了,她看上去雖說精練卻已顯老邁。她臉上說不清是塗了大量的白粉,還是同生出白蛾子身上的螢粉,總之,她帶着人和蛾兩種氣質,既是一個老女人同時又是一種昆蟲。當她出現時,說明整個後宮已為她控制,不然她不會走出樂壽堂,走出頤和園,這麽快就到了養心殿。當我看見她臉上雪白的粉末時,我知道我敗在了哪裏。我忽略了白蛾子,人們迷醉于無法解釋又親眼所見的神跡,當白蛾子一層層落下時,新的恐懼又将人們拖入新一輪的膜拜。

如果我失敗了,那所有的人都失敗了。

我無法超越從小就養成的禮儀,宮中課程從一開始就教壞了我,我跪在她面前,以一個罪臣的身份匍匐于地,雖然,我并不認可我身上的罪。她一出現,我就潰敗了,敗得再無回旋的餘地。

“你可知罪嗎?皇帝。”她坐在養心殿中央我的寶座上。

“我罪在冒犯了邪靈也冒犯了太後。”

“豈止是冒犯,你是想殺了我!”

她看上去并不震怒,她的憤怒裏甚至有一些悲哀。

“為什麽在驅走邪靈後您依然如此強大?是誰背叛了我?黑薩滿、磨指,還是……邪靈被重新釋放?”

“你有足夠的時間思考這一切。皇帝,我将指派一個人替換你,這樣你就可以專心一意思考你的過錯。我相信無論花多長時間忏悔,對你都是必要和有益的。要記住,我随時都可能廢除你皇帝的身份,也随時可以殺了你,你将在擔憂與恐懼中度過餘生。”

兩年後,老太後處決了他他拉氏,我的愛妃。她将她沉入井中,而我在被太後挾持出宮的途中,一直以為,珍已經沿着一條密道順利離開後宮。王商會像我事先吩咐的那樣,帶着珍離開紫禁城。我委托王商,将我吉服冠上的珍珠交給珍,她帶走珍珠,也就帶走了我。我想我不能給她幸福,卻可以還她自由——

每個人都經過那口井,包括我,她躺在井底,她一定睜着雙眼,她一定在對我說,這兩樣,幸福和自由,皇上,你都無法給我。

十年來,我一直在等老太後處決我的命令,又用這時間來思考事情的前因後果。我知道回憶和心痛猶如一場慢性病,将我拖入一條死亡之路,然而我覺得這條路并不陌生,我想這一切,多麽像一場噩夢,除非死去,我難以從這噩夢中醒來。我下定決心,除非死亡帶走葉赫那拉,那麽葉赫那拉也無法帶走我。除非,我與她一起墜入死亡,否則我就要一直活下去,盡管,我正在一寸寸失去生命。我時常想到那年夏天漫天漫地的白蛾子,像是六月裏飄起了鵝毛大雪。我想這一切就是一場夢。我需要的不是兵器,而是一對能令這一切回到最初的翅膀。我想要一只蝴蝶,飛過環繞在瀛臺周圍的茫茫水域,飛過重重金黃的屋頂,上翹的飛檐,那麽多威武的龍與鳳的鑲嵌與雕刻,飛過我年輕時生活過的地方,一直飛到那老女人面前,她邪靈的心腸從未改變過。十年來我們不曾謀面,我想她該比以前更加衰老,她正在等着我的死訊,就像當年,我等着她的死訊一樣。

是的,我準備好了。

珍妃

我越是向前走,就越是聞到死亡的味道。

那是一股酸味兒,從牙齒的縫隙裏流淌,我鼻子裏也是一股酸味,令我窒息。外面天氣炎熱,我從陰冷的北三所走出來,很不适應這樣的熱度。我覺得即便出了冷宮,我與整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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