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1)

我的咒語只對死亡生效。我的咒語可以保存它們已經變得非常稀薄的身形,還有那些極為脆弱的記憶。當然,還有烏足草。我煙管裏放的不是煙葉,而是烏足草的根須。我吐出的煙霧在搜尋魂魄的足跡,撫摸能讓它們重新現身,我讓它們繼續在單薄的、煙霧狀的形體裏活着,繼續受苦。

大公主

翊璇宮裏,住着大清唯一一位公主,她的封號是榮壽固倫公主。

自公主入宮,太後賜住鹹福宮,遂賜名翊璇宮。後殿同道堂更名為璇室。翊為輔佐之意,璇室即璇閨,是華麗閨房的意思。

公主是太後的心腹,是宮裏名副其實派頭十足的大人物。十七歲時,丈夫去世,公主的婚姻不足五年。公主的府邸坐落在地安門外的寬街,大部分時間,公主住在紫禁城裏。她的丈夫在世時住額驸府,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可謂屈指可數。公主沒有子嗣,她臉上,卻看不出孤寂落寞的痕跡。

公主是位精力充沛的女人,她去的方向,總似有大事君臨。雖說住在宮裏,我很少看見她。她的翊璇宮無人造訪,宮眷們出于本能總是繞道而行。有好幾次,我打算拜望公主,可走到半道就變了主意。我也本能地繞道而行。

我們習慣稱她大公主。

她的相貌比實際年齡大很多。她七歲進宮,出嫁,當了寡婦後,便很少再回公主府。圍在太後身邊的差不多全是寡婦,要不就是待嫁的格格。宮女們出宮後,也會費盡心機,想要重新回到宮裏,似乎沒有人對宮外的自由有興趣。皇帝對她們從不正眼相看,皇帝說她們太醜,有股子黴味兒,有意躲開她們。榮壽公主常穿一襲深色旗袍,頭上絕少戴簪花首飾。她所有的首飾,據說喪夫後,都命人裝在箱籠裏封存。雖說太後要求宮眷們打扮得漂亮入時,以顯示皇室的品位,但大公主臉上絕無脂粉。她瘦削,腰挺得筆直。揚起的下巴,讓她顯得很高,其實她只是中等身材。在我印象中,大公主從未變換過發型,沒有人說她美,也沒有人說她醜。她好似一片烏雲,所過之處宮眷奴才都安靜肅穆,如臨大敵。

她身後常跟着些丫鬟侍女,全都着深色旗裝,走路的樣子專注而了無聲息。皇帝說,她和她身後的奴才,很像西洋被叫做清教徒的信教者。她衣裝考究,卻常用別人回避的深重顏色。她太莊重,太古板,除了眼睛眨動外,她站在太後身邊,稍不留神,會被錯認作一尊泥塑。

她的父親是賦閑在家的恭親王。他本來是位權臣,現在卻在府裏種花養魚,不問政事。紫禁城好像遺忘了這位親王。他的子女們相繼去世,大公主又進宮做了太後的養女。恭王府失去了所有能承襲爵位的子嗣。大公主與同治皇帝同年出生,在宮裏相伴長大,是唯一可以同太後談起同治皇帝的人。

每位進宮的貴族女子,都要經過大公主的調教。就像食物,在送去太後時,總要經由驗菜師動第一筷子,看看裏面是否有人投毒,或滋味是否合乎要求。大公主是貴婦們的驗菜師,貴婦們的行為舉止,該怎麽回答太後的問題,表情,都要經過這雙眼睛的審評,修改,再修改,直到滿意為止。她是這方面的顧問和教官。看不出她有什麽喜好。抽煙也許是一種喜好,對潔淨的苛求也是一種喜好,對于規矩禮儀的無限忠誠,也算是一種喜好。她是所有這些喜好的集合。

大公主自顧自走路,有一次我望着她的背影兒出神,她頭也不回,說,珍嫔,宮裏的禮儀你學得很好,可你的眼睛讓人擔憂。你長着一雙讓人擔憂的眼睛。

她能看見背後的人和物。

五年來,我看到的都是事物的表面。拍照讓我重新看到也許更為真切的現實,但是當我想要走到更近處,現實,往往顯示出複雜的形式。反而,我站在了離真實更遠的地方。就像迷宮,越是接近中心,越是被中心所控制,失去判斷和最初的勇氣。

我陷于愛,許多時間就這麽過去了。等我清醒,重新查看我生活的地方,我看見大公主帶着令人疑惑的沉默在殿堂裏穿行,她要去哪裏?她步伐從容,可從容裏含有匆忙,她沉靜收斂,可微蹙的眉頭顯示她心事重重。她單薄又緊閉的雙唇讓我沉思。她從我身上掠過的眼神,會讓我想得更多。宮眷們說,宮裏沒有她不知道的事。這是自然,她幾乎經歷過了從同治皇帝到光緒皇帝所有的事。而我對這一切大都所知甚少。

她姓愛新覺羅,這是無法改變的,也是我要接近她的理由。如果她冷僻到與我無話可說,那我們就談談千壽節,總歸千壽節越來越近了,請教禮儀是不可回避又不越禮的事兒。我換了身素淡的常服,帶了些平日做的手工和一沓照片。我要說服大公主拍些照片。莺絡用一塊絲綢包好這些東西,跟在我身後。

從西長街走去,向着翊璇宮,很快,就會覺出一絲蕭瑟的涼意。這涼意觸着皮膚,像秋天。磚石路上長着青草,太監說那些草是留給一匹叫南榮樂的老馬的。大公主不喜歡貓狗這類寵物,翊璇宮裏養着這匹矮種馬,馬傍晚時溜溜達達在道路上吃草。然而南榮樂越是啃草,這裏的荒草越是瘋長。太監說,天快黑的時候,大公主常騎着南榮樂在這一帶轉悠。除了翊璇宮的奴才,沒有人看見過她騎馬的樣子。然而,在未來,當我在殘留的夕陽下,目睹大公主側身騎在馬背上的景象時,只覺得時光衰竭,氣若游絲。

西六宮與這裏有着天壤之別,每塊磚都用濕布抹過,沒有灰塵、蜘蛛和螞蟻,每年萬壽節前,各處都要重新粉飾,遇到太後的壽誕,還有更誇張的建築計劃。而連着西六宮的這裏,翊璇宮,卻獨自落寞蕭瑟,連同日午的陽光也衰敗了,一走到這裏,便是入了沉沉暮色。

這裏的消沉源于一匹馬。這是太監對這片蕭瑟的解釋。

陽光落在我身後,并未随我邁進宮門。

我聞到一股很淡的香氣,香氣來自宮牆邊一片白色的花。翊璇宮裏的花該叫璇花,璇花即潔白如雪的花,比喻雪花。卻不是花,而是草。草的莖葉像是着了一層霜雪,草埋在土裏的根須,卻是黑色的。此草因之名叫烏足草。香氣是從霜色的葉子上散出的。

我後來才知道,烏足草,是用來招魂的。

大公主端坐正中寶座,侍煙的丫鬟在打火鐮。她望着我,等着受我的拜見禮。我第一次來,是要在正殿好好拜拜她。殿內東壁懸《聖制婕妤當熊贊》,西壁懸《婕妤當熊圖》。殿裏很靜,我聽到自己的膝蓋彎曲時的聲響。

她抽了一口煙,讓宮女去拿茶點。莺絡奉上我的禮物,它們是新做的荷包、香囊、蘇杭的新茶和一沓照片。她仔細翻弄,又将它們一件件理好。她皮膚蒼白,眼角嘴角周圍有許多細小的皺紋。手指細長,指甲很短,骨骼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皮膚,兩枚翡翠戒指襯得那雙手近乎透明。翡翠是她身上唯一顏色鮮豔的飾物。宮裏,女人若是當了寡婦,就該棄絕所有修飾,一來表明她對亡夫的追憶,一來是在告訴別人,她已經放棄過女人的生活。大公主原本可以改嫁,只是她對此毫無想法。她有一雙好看的眼睛。

“來看看我這個寡婦?”

“進宮數年,卻是第一次拜見公主,請公主贖罪。”

“沒人愛來這裏,大家都躲着翊璇宮,我呢,也落得清靜……”她吸煙,吐出煙霧,在煙霧裏繼續說,“上至太後,下至瑜妃,還有我這宮外的寡婦,親王郡王的寡婦,這宮裏處處都是寡婦,紫禁城可不就是一個寡婦院兒麽……有多久沒有聽到孩子們讀書的聲音了?”

我心裏一陣緊縮。我一直未曾生育。

“您讓我無地自容……”

“知道就好,我也只是随口說說。皇帝厭惡在寡婦群裏出入,這也難怪,一個個又老又醜的。”她看到那疊照片,“這是什麽?”

“這是照片。”

“又是洋人發明的玩意兒,太後知道嗎?”

“太後命我為皇後拍照。”

“皇後麽……”

“皇後的照片過幾天送進宮裏來,如果公主想瞧的話……”

“我倒是想瞧瞧——你今年十九歲?”

“是。”

“你來宮裏有幾年了。”

“一晃5年了,公主。”

“那東西,照片兒,不就是一張紙麽,憑着一張紙,怎麽能收下人的靈魂?沒用的,你拍照片兒。我倒是想讓你看看我的收藏。來吧,跟我去後殿璇室坐會兒,我們很久沒有單獨相處過了。”

大婚前,我跟從大公主學習過宮廷禮儀,所以她才會說到單獨相處。

璇室西屋又名畫禪室,因貯董其昌舊藏,王維的《雪溪圖》、米之晖的《潇湘白雲圖》得名。我跟從缪先生習畫,今天将目睹名作,也算幸事。

這是間古怪的內室。屋裏很暗,窗戶裝着玻璃,可光線依然稀少。靠北牆一溜兒點着橘黃色的宮燈,卻沒有讓這間屋子更亮,而是添了幾分怪異的色彩。我花了些時間适應這屋裏的光線。是書房的陳設,卻看不到書。屋子中央設香爐,窗戶邊的長炕和炕桌,是喝茶抽煙的地方。靠西牆的多寶格裏放滿了大大小小的木盒子,盒子大致分為黑、藍、青、紫四色。多寶閣前陳着一張大圓桌。

我們在桌旁落座。宮女過來問她要哪只盒子。

“第3排第5個。”

宮女取下一只黑盒子,放在書案上。盒子上,描着一個金色的鳳凰。大公主将一大把鑰匙交給宮女,宮女從中挑出一把銅鑰匙,打開盒子。盒子裏還有一只盒子。宮女連着打開三個盒子,最裏面的盒子裝着的,是一只玉簪。

為什麽不是《雪溪圖》或《潇湘白雲圖》?

“這只珊瑚金點翠簪,嘉順皇後戴過,你覺得它漂亮嗎?”

它很漂亮。上面有鑲金的珊瑚飾件和許多細小的珍珠。嘉順是同治皇帝的皇後。宮裏人都說她忠烈,她吞金,為先帝殉葬。

“宮裏能記起嘉順皇後的人越來越少了。同治皇帝和皇後離去時都很年輕。你想仔細看看嗎?你可以拿起來細看。”

我将簪子放在手裏。簪子很光滑,很涼。

“嘉順皇後只在宮裏住了兩年。她沒有充足的時間認識紫禁城。她是一位合格的皇後,儀态高貴,舉止得體,知識淵博。她的父親是狀元郎,她讀過很多書,能随口誦讀詩詞。皇帝一眼就相中了她。同治皇帝選阿魯特氏當皇後沒什麽好奇怪的。”

我聽到過一個說法,說當時人們一度猜測太後收大公主為養女,是打算讓她成為同治皇帝的皇後。但後來事情并未如此。

“他一眼就相中了她。”她看看我手裏的簪子,“你難道不想試一試?來,戴上,她會喜歡你的。”

她,該是指嘉順皇後吧?

宮女拿來鏡子,幫我将簪子戴着頭上。

“很合适。”

她左右端詳。

雖說這簪子是前朝皇後尊貴的遺物,可我絲毫沒有感到榮耀。簪子牢牢攀在我頭上,像利齒一樣抓着我的頭皮。這簪子,并不想我碰它。

“我看到過她的眼睛。一定用了很長時間。沒有人知道她經歷過什麽。她的衣服很完整,那是由四十個織工晝夜不停織了近半年才做成的禮服,沒有一絲破損,光彩奪目……沒有人看到過,她離世前的眼睛……”

“公主是……說嘉順皇後……”

屋子裏頓時寒氣森森。

“你做噩夢的時候,最害怕看見什麽?”

我想說毓慶宮,又咽了回去。

她吩咐宮女換上新煙絲。她吸一口煙,将煙霧全吐出來。煙霧在她面前形成一條絲帶,垂懸着,直直向上升去。

“公主……究竟看到了什麽?”

我好奇,又周身發冷。

“我再去看她時,她被裝殓得很好,我從妝臺上拿走這枚玉簪,上面還留着幾根頭發呢。”

嘉順皇後的珊瑚金點翠簪更深更緊地插在我的發髻裏。我眼睛發澀,眼淚險些湧出。我無助地望着公主。而她無視我的疼痛,我的雙足固定在光滑的金磚上,全身像被灌滿了鉛。許久後,我終于問,我可以将玉簪從頭上拿下來嗎?

“當然。”

我從頭上拔下簪子。她也許是在捉弄我。但既然我來這裏有自己的理由,就只好悉聽尊便。我的心狂跳起來,只願她不要再拿嘉順皇後的遺物,一面卻希望知道更多關于嘉順皇後的故事。

“阿魯特氏生來就是當皇後的料,見到過她的人都這麽說。知道她被選為後時,每個人都很高興,終于有一個人可以為同治皇帝帶來些好的影響。同治皇帝很貪玩,我的大弟弟帶壞了他。”

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的大弟弟叫載澄,是恭親王唯一活到二十歲的兒子。

“載澄是恭親王的長子,恭親王卻希望他早死。載澄,他中了邪。”

第二件東西還是拿了出來。是一方帕子。依舊裝在三重木盒裏。在拿這件東西前,宮女端來水盆。我将簪子放回盒裏。我像公主那樣淨手,又用棉布揩幹水珠。

“來,看看它。”

時間太久了,雪白的帕子已經發黃。

“這就是我們要小心翼翼的原因。它在這裏待了很長時間,我們最好摸摸它。它需要有人接觸,說一說與它有關的事。所有故人用過的物件兒,都要常常拿出來晾一晾,摸一摸,要是忘了,它們很快就死了。”

“物件兒也會死?”我脫口而出。

“那是自然!你剛剛看過的那枚玉簪,已經比先前小了很多。我大概有三個月沒有看它、摸它,它就縮了很多。嘉順皇後頭發又密又長,特意定做了這只大玉簪。現在,它不僅比原來小,而且比原來輕。死,就是沒有了,消散了。”

她的聲音随之變輕。她說“沒有了”這三個字時,語調幾乎是在嘆息。

“瞧,這帕子也縮小了很多。”

這些話聽上去多麽不可理喻!可她很安詳地坐着,将那絹帕用一雙銀筷子從盒子裏夾出來。

“這帕子上有嘉順皇後的手跡。連字跡也跟着變小、變淡了。一定要常常拿出來看看。只要用手摸摸就會好起來。”

她撫摸那塊帕子,又在桌上展平。

“念一念上面的字吧,讓我再聽聽她的聲音。”

她的語氣十分平靜。我抖了一下。這是她的生活。與一些舊物為伴兒,在深夜或是随便什麽時候,拿出來摸摸、看看,為了讓這些東西保持原樣?我心裏滿是疑惑,不得不看帕子上的字跡。字跡很小,已經非常模糊。盡管如此,還是能依稀辨出上面娟秀的字體。一望而知,是出自家教嚴格之人的手筆。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

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裏,沒人知。

即便辨認不清字跡,我也能背誦這首納蘭詞,《江城子·詠史》。

她閉上眼,聽着這些詞句。她不睜眼我就無法停下來。

在我念到第五遍時,她才睜開眼,緩緩說:

“真好,阿魯特氏會滿意的。我希望你常來念念這個帕子。我年紀大了,不像以前,很快就照料完所有東西。我的動作越來越慢。有些東西我甚至忘記了。你可否常來,幫我照料照料?”

我不能有別的回答。

幾近模糊的字從絹帕裏滲透出來,字跡清晰,新鮮如初,猶如剛剛寫就。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可她的眼光讓我畏懼生疑。

所有的東西重新收好,放回原處後,我們坐在明窗前喝了一會兒茶。我起身告辭。大公主的茶水淡而無味。我無法判斷,分享她的收藏,是否意味着她對我的信任。在翊璇宮,我一直膽戰心驚。

故人

我示意王商不必向皇帝禀報。我只想在養心殿的宮門外站一會兒。我沒有看見皇帝,卻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自七月以來,日本屢次挑釁,引發衆議,無論在朝在野,主戰聲息日漸高漲,朕敦促李總督積極備戰,李總督卻有意拖延,寄希望于俄、英等國出面調停。李總督禀奏朕,說日本艦最快者每點鐘行二三十裏,而我艦每點鐘行十五到十八裏,且設備多為數年前購置,而自戊子年至今,六年裏,北洋水師未購一艇。水師将領曾屢次請求添置新式快船,巨仰體時艱款绌,未敢渎請……”

我問王商,皇帝在跟誰說話。是翁同龢師傅,王商說。在王商沙啞的嗓音裏,我忽而聽到另一種聲音,這聲音掩蓋了王商和殿內皇帝的聲音。

“來吧,到我這兒來。”

這聲音像是從我心裏浮現,又似有人在我耳邊低語。

“不要帶你的侍女,洗淨你的手,到我這兒來。”

我不自覺起步,也來不及換衣服,第二次走向翊璇宮。

“我在想,你該來了。既然你已經答應了我。”

“我聽到了公主的召喚。”

“我知道,你會是我的幫手。別看我周圍有這麽多人,統統毛手毛腳,沒有一個人适合做這件事。”

“我很想為公主拍些照片,不知公主可曾想……”

“有什麽可想的,瞧,你已經拍了許多,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不過,總得選個好日子。皇帝在做什麽?”

“皇上在為鄰國朝鮮而憂心。”

“十年前那藩國就出過事兒。昨天夜裏我看見東方的紫微星格外黯淡,不知是兇是吉。皇帝還好嗎?”

“皇上越來越忙了。”

她閉上雙眼,默想了一會兒。

“既然來了,就幫我做事吧。”

“請公主吩咐。”

“很簡單,像上次一樣。從第一排,第一個格子開始。”

侍女将盒子放好後就離開了。屋裏只有我和大公主兩個人。

“拿這把鑰匙,打開鎖頭。”

盒子打開,依然是三個小木盒子套在一起。最後打開的盒子裏,盛滿了珍珠。

“我昨晚夢到她。她說很憋悶,天太熱,讓人煩躁。”

我将珍珠一粒一粒拿出來,放在宮女事先準備好的一疊棉布帕子上。

“這些珍珠曾經是件珠羅衣,後來拆散了,存在這裏。吶,就像這樣,把珍珠放在手心,輕輕揉搓,讓珍珠感受到你的體溫。你的手一定很熱,很柔軟。”

她捏了捏我的手,露出滿意的表情。

我照她的吩咐做。她向旁邊走開兩步。

“這樣,她是會喜歡的。”

“它?”

“她是一個非常纖細的靈魂。如果你願意,可以稱她是珍珠的靈魂。如果你是她熟悉的人,你就會看見她。她沒見過你。她走後,我成了這宮裏唯一的公主。”

我在顫抖。她看見了,可無動于衷。

“這裏存放的都是故人之物,上次我已經告訴你了。”

“請公主贖罪,我做不到……做不到讓自己不害怕。”

“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好了,來當我的助手。”

“可……”

“我得給你時間,讓你慢慢适應。”

“适應?”

“适應這件事。”

“可我看不出,換一個人做,有什麽不同。”

她看了我一會兒。

“當然不同。你與別人不同。皇後不能做這件事,瑾嫔也不能做這件事。只有你。知道為什麽嗎?你是皇上的人,這讓她們覺得安全。”

“‘她們’,不會是些已故之人吧?”

“我說到的,都是已故之人。”

我抖得更厲害,将珍珠放回桌上。

“我稱她們為故人。安撫她們,會對你有好處。這樣可以讓你不去做那些可怕而單調的噩夢。”

“公主……一直是這麽做的?”

“還不明白嗎,我在幫你。哦,當然不是我,是她們。我們都需要從故人那裏獲得幫助……你以後會明白的。”

“可您說,需要安撫的是她們。”

“你得到了同樣的安撫,在你安撫她們的時候。”

我直直望着她的雙眼。一雙好看的眼睛,像水中倒影。我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我就那麽坐着,又一次被釘在原地。她的目光變得嚴厲。

“你噩夢纏身,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你是自己來的,我并沒有召喚你。”

是我自己來的,我承認。那一聲召喚并不能說明什麽。我找了一個借口,照相。我來這裏,并非為了照相,我另有所圖。

“你看,這些珍珠,它們摸上去多麽光滑,再看看它,多麽耀眼!它們像夢,卻又不是。”

她能看見我的想法,這讓我更加驚懼。我不得不順從。

“我希望,公主能談談……談談故人的事。”

我盡量讓自己語調平緩。我在她旁邊坐着,猶如坐在懸崖邊上。跟在毓慶宮是一樣的,前途未蔔,而且多半兒是個陷阱。我得承認,時常有黑色的花朵在我夢的渦流裏浮現,妖嬈而邪惡,我想擺脫這些花朵的糾纏。但我來這裏不是為了向故人求助。故人,是那些亡故的人,榮壽公主一點兒也不害怕與也許只有她能看見的亡靈為伴。可我不一樣。

珍珠還是珍珠,我什麽也看不見。

“你什麽也沒看見?”

她輕輕觸碰珍珠。珍珠比剛拿出來那會兒鮮亮了一些。

“怎麽做才能看見?”

既然逃不過,我索性問。

“怕嗎?”

“不怕。”

我抿緊嘴唇。

“她就在你身後。”

我的頭發豎起來了。我深深地吸氣,不由站起身。有股力量使我站了起來。大公主的手指從珍珠表面撫過,像在撫摸絲綢,用指尖感受綢料的質地。珍珠更亮了。在黯淡的室內,有一些奇異的很小的光斑在珍珠上跳躍。

“不要緊張。她曾是這宮裏的主子。現在,她依然是,沒有人能改變這一點。”

我扶着桌子漸漸轉身。靠着桌子,我不會摔倒,卻也無路可逃。我看見一個煙霧狀的形體在我對面站着,約5尺開外。與其說它站着,倒不如說它飄浮在那裏。它是一團有形狀的煙霧,很淡,像透過薄紗看見的人形,使勁看,卻越是看不清。

“別靠近。你身上的氣味兒會傷害她。”

我站着不動,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幕。我身上的氣味兒是活人的氣味。煙狀物的人形在逐漸清晰。大公主繼續揉弄那些珍珠,看來,不停撫摸、觸碰,都會讓她恢複得更好些。珍珠比剛才更亮,大公主也更加蒼白。她手裏握着一團亮斑,她的手現在完全透明。煙霧狀的人,漸漸顯露。她身着吉服,吉服長長的後擺拖在身後。頭上什麽也沒戴。沒有朝冠,頭發只是依宮裏的發式,梳成發髻,用簪子挽在腦後。攢着頭發的簪子卻是一根草莖。她并沒有看見我,徑直将那根草從發叢裏抽出,一大把頭發忽而散開,落在肩頭。她的臉原先很瘦小,現在變得更小,下巴更尖,眼如空洞。

她用幾乎耳語般的聲音說:“到處都是草,怎麽都拔不完。瞧,我的手割傷了。”

她伸出一雙手,手心手背的确有一條條割傷的痕跡。

“哦。”她又叫道,“這勞什子衣服,太重了,幫我脫了它吧……它讓我無法呼吸。”

大公主并不理睬,她要集中全部精神來揉搓珍珠。她已無法出聲,她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手上,那該是很大的消耗。我因而知道,她的衰老并不是疏于保養,而是照料故人所至。

她看不見我,她的視線穿過我望着大公主。許是吉服的确太厚重,幾乎看不見她邁腿走動。她青煙一樣徐徐移了過來,在桌邊站定。即便離那團珍珠的光斑更近了些,她依然與我保持着5尺遠的距離。她的形狀比剛才更加清晰,只是還有一層薄煙環繞着。現在,她望着我,依舊沒有真正看見我。她無法看見我。

她保持着離世時十九歲的面容。她與我同齡,可她已離世二十年之久。她只比大公主小一歲。她的吉服和發型都是陳舊的樣式,吉服寬大,壓着她,她瘦弱得像她從發裏拔出的那根草。她離世的時候,同治皇帝還在位,而我還沒有出生。

她那雙手,掠去了我的呼吸。我呼出的氣息,像冬天一樣凍結着,我吸入的空氣,像絲線。由于榮安公主的到來,屋裏的空氣好似處在高山之巅般稀薄。她将頭發上那根草放在桌上,她的手在快接近珍珠時,停了下來。光斑耀眼,照亮了她。大公主此時更加蒼白,終于吐出一口氣,像在水底憋了很久而突然浮出水面。她喘息着,呼吸急促。她癱坐進椅子裏了。她用手蓋住珍珠,那些細小的光斑,從手指的縫隙瀉出,當她離開珍珠,光斑忽然暗淡下來。榮安公主的煙霧,也随之稀薄,身形重新模糊,她想要抓住什麽的手在我面前散開。她再次回到虛空中。她從墓園帶來的那根草,頃刻間化為灰燼。

“我老了,精力不比從前……她是榮安公主。”

“她……太年輕了。”

“你沒有看見她頭發和衣服裏的屍斑。”

“她看不見我?”

“當你學會照看這些舊物時,她就會看見你。”

她衰弱地望着我。

“你不會因為照看它們而衰老,老得像我一樣。”

她意味深長。珍珠收回盒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她又開始吸煙。侍煙的宮女跪在她腳邊。

照料故人,這是一個交換條件嗎,作為了解那些我不知道的往事的交換條件?

她看我一眼。

“想試一下?”

煙霧遮住了她的臉。

“不。”我說。

小鞋子

“皇上可還記得麗皇貴妃?”

“日本人突襲朝鮮王宮,俘虜了朝鮮的王。”

“麗皇貴妃的女兒,榮安公主出嫁時,皇上可曾賜給公主一件上千顆珍珠的珠羅衣?”

“十年前朝鮮的太上皇興宣大院君被袁世凱押送來京,平了壬午之亂,可如今,日本人扶植大院君為傀儡。”

我摸了摸皇帝厚厚的眉毛,卻未能轉移他的視線,他望着牆上的一幅巨型地圖。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說什麽。我不該跟他談照片,談皇後或是瑾,或是榮安公主那一大把珍珠。每扇門後都有一個過去的世界,我越來越陷入門後的世界,而皇帝站在門的這邊。

再次去翊璇宮時,我們打開了幾只很小很精致的盒子。盒子裏襯着藍色絲綢。這是我從恭王府偷偷拿來的。大公主說。她常常稱生父為恭親王或王爺,稱母親為福晉,聽來,像是在說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她比我小兩歲,只活了三年。她來不及長大。她的皮膚雪一樣白,嘴唇花朵一樣嬌豔。王爺說她在花園裏像蝴蝶一樣飛。最終他哪裏都找不到她。她只活了三年。瞧,這是福晉為她親手縫制的衣服,上面繡滿了蝴蝶和百合花。那些年,王爺春風得意,太後将宮裏最重要的職位交給他。他是議政王,又管軍饷和財政。他在兩宮太後面前,總是坐着說話。接着我進宮,而她卻死去。王爺一下子落入深淵。在她死後四個月,王爺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王爺固執地認為是二女兒轉世再來。他的名字叫載浚,剛滿一個月就被封為輔國公。可等我第二次見載浚時,他已經躺進棺材,帶着他的封號一起被埋葬。王爺那時還是年輕人,臉上的顏色卻晦暗如土。王爺好幾天躲在書房裏寫長長的祭文,沒人知道他到底寫了什麽,寫完後,就命人拿去靈堂燒掉。後來出生的孩子一個個死去,他的心掉進土裏。我想,我得幫他。我拿走了妹妹只穿過幾次的百合彩衣和弟弟的一雙小鞋子。我得幫他。瞧,就是這雙。”

她将那雙鞋子從一塊絲綢的包裹裏取出,将它們托在手心。它們看上去非常小,又極精致,像玉工的雕刻。她示意我做同樣的動作,将小鞋子放在手上。我幾乎感覺不到鞋子的分量。最暗的光線也能穿透它。

“十年前,我拿走妹妹的百合彩衣和載浚的這雙小鞋子。我點燃烏足草,一路跟他們說話,帶他們回到宮裏,用紫檀木的盒子和綢緞收好。我照料他們,她和載浚。他們都來不及長大,總懷着怨氣。我把他們的怨氣放在這兒後,王爺的痛楚才漸漸平息。王爺常常在書房徘徊,努力回憶他們的模樣,可他們留下的印象越來越淡,連哭泣聲也聽不到了。王爺深信他們去了天上,一個更好的地方。王爺又能入眠了。整整一年,王爺因無法入睡幾乎喪命。是我救了他,他因而可以繼續做議政王。”

載浚的小鞋子是青色,上面綴有五色寶石,還有福晉親手繡的蝙蝠。她只見過他一面,卻記得他的眼睛。我觸摸鞋子頂端那顆寶石,她接着說了下去。

“我只能看見他的眼睛。即便是一個小嬰兒,也有靈魂。不完整的靈魂,沒有時間長好,身體都融化了。他知道自己是誰。王府将載浚所有曾經用過的東西都拿去焚毀,怕恭親王觸物生情。可沒有用,他一直哭,盡管只有一雙眼睛。借着這雙小鞋子,載浚會來。他來時,沒有臉,沒有身子。他還來不及學會使用自己的手、胳膊和腿,他能記得的,只有眼睛。所以他的眼睛來時,我從盒子裏捧出他的小鞋子,讓他仔細看,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好猜測,我想他會因我撫摸這顆寶珠而安心。”

鞋子并未因我的撫摸而有所變化。

“看着它,用你全部的精力。想着它,想着自己在做這雙鞋子。”

從嫔妃到宮女,都将手工視為展現技藝和才華的手藝,加之足夠的時間和上好的材料,宮裏做的東西自然要比民間更為精巧。我手中的鞋子雖出自王府,手工卻不亞于宮裏。刺繡的針腳十分密集,圖紋猶如雕刻般隆起。接觸這件許多年前的繡品,幾乎感覺不到織物的真實,一如觸着一件已逝之物。它與一個曾經活着的人有關。我不得不在接觸時投入更大的耐心,而它似乎也在索要我的耐心。隆起的花紋、針腳和繡線的走勢,鞋子上的蝙蝠首尾相連,形成一個前後貫通的圖形。觸摸着小鞋子上絲綢的棱角,鞋底的邊沿和寶石,它們十分柔軟,像毛發,這麽纖細的觸感沿着我的手指進入心裏,在我心裏落腳,也在我心裏伸展,殃及記憶。

記憶的觸須展開的,并非僅僅只是一個鞋子的制作過程,而是完整的場景和心情。我正在記起、經歷不屬于我的憂慮和希望,這些心情,是在對即将穿上這雙鞋子的孩子長時間的期盼裏,形成的。小而又小,幾乎不像穿戴之物的鞋子,毫無活力和色澤的陳腐之物,在漸次喚回的心情中起了變化,隆起的圖案硬挺,花飾上黯淡的色彩恢複了一些光澤,鞋子的邊沿在舒張。沒錯,它們會死去,也會借着活人的接觸活過來。

它沒有榮安公主的珍珠那麽亮,它在我手裏,沒有變成一簇耀眼閃爍的光斑,而是棱角凸顯,金線和銀線都恢複了新鮮的色澤。大公主紋絲不動地坐着,緊盯着我手裏的每一個動作,侍煙的宮女捧着煙具側立一旁。入宮前,她教我禮儀時,都沒有今天這般專注。這時,鞋子的邊沿變得透亮,如果不是屋子的黯淡,任何一束光都會掠去這小物件漸漸回升的淡淡的光芒。我跟随大公主将眼光投向屋裏的一根柱子。一件閃亮的東西在移動。是一雙眼睛。它在眨動,黑色的眼眸從柱頭上注視着一切。後來它離開柱子,出現在幕簾上。它只是一雙眼睛,若隐若現,它在接近撫摸鞋子的手。

它并非只是一雙眼睛。它有很淡的輪廓,有的地方太淡了,看着就只餘下眼睛。若隐若現的輪廓形成了一個小孩的形狀,它絲線一樣的手足在柱子上爬行。

他太小了,無法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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